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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顺手一掠,自身边一名婢女腰间拔出一支宝剑,一个死字出口,剑尖颤处,已夭矫如虹地指到诗酒布衣前胸。

  诗酒布衣双肩一缩,趁势将老三孤鸣布衣向前一推,笑着喊道:“她熬不住啦,老三,煞煞她的火气——”“孤鸣布衣”阳步术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老二会来这一手,藉一推之势,单袖一拂,旋身侧闪,举止从容,姿势潇洒而飘逸!阴阳罗剎不虞有此,一个收势不住,剑尖擦腰以分寸之差刺过,几乎一剑伤着心上人。

  经此一来,阴阳罗剎不由得更是怒上加怒。她于百忙中,仍然脉脉含情地先朝孤鸣布衣抛了一道歉意的眼色,然后方始一挺手中长剑,脆叱着又向诗酒布衣胡山林纵身扑去!诗酒布衣一面满院游走,一面怪叫道:“救命呀,老三!刘备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补,手足断,安可续……”

  华云表趁此机会,故意庄严地手捋长髯,扭头向身边一名幻形教徒皱起眉头问道:“你们教主跟他们三个究因何事而结怨?”

  那名教徒似乎感到难以作答,偷偷瞥了场中一眼,然后才凑近一步,戒备地悄悄耳语道:“莫须有!”

  华云表愣了愣道:“怎么说?”

  那名教徒低声道:“那就是说,什么恩怨也没有。只因我们教主耳闻他们三兄弟,咳,尤其是他们的老三,咳咳,宗老前辈现在应该明白了吗?”

  华云表嗯了一声,点点头,没有开口。现在,他见巢湖三布衣应付这批教徒绰有余裕,自己难关既已渡过,实无再待下去的必要。于是,他故意倾耳听了听,跟着一变神色,向追逐中的阴阳罗剎沉声道:“前面似乎有点动静,待老夫出去看看!”

  阴阳罗剎百忙中高叫道:“陈光、夷方,你两个陪宗老前辈出去一下。”

  华云表淡淡说得一声:“用不着——”身形起处,有如灰烟一缕,一忽不见。不但阴阳罗剎唐叶枫看得又惊又佩,就连巢湖三布衣也都为之愕然,心想:轻功如此精绝,其它武功亦可想见。不意在这批狗男女中竟藏有这等高手,我们三兄弟可差点大意失荆州了!

  华云表出了庄院,脚下不敢稍停,一口气奔出一百余里。三天后,渡江抵达九华山。九华山,旧名九峰山,因山有九大奇峰而得名。唐诗人刘禹锡有两句诗写得最雄壮:“疑是九龙夭矫欲攀天,忽逢霹雳一声化为石”!但是,李白却以为九峰不像“龙”而像“莲花”,因而有诗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九峰到底像什么呢?有人说:“有时风卷天雨晴,聚之连连如弟兄”,有人说:“谁云九子化为石,聚头论道挟天公”!众见纷纭,莫衷一是。其实,九华山中最有名的古迹,应推山中一座古墓。它是属于唐代进士费冠卿的。元和二年,费冠卿丧母,他叹息道:“子禄养亲耳,得禄而亲丧,何以禄为?”

  因而弃官归隐,终老九华山。后来,自号九华老人的杜苟鹤有一首题墓诗对这位孝子表扬得最得体:“凡吊先生者,多伤荆棘间,不知三尺墓,高却九华山”!

  往黄山,九华为必经之途。华云表因久慕九华胜名,是日到达,正值午后,乃暂留行脚,自云峰脚下信步登临。华云表升至峰腰,因念及自己现下这副面目已为多人所熟悉,继续下去,有所不便,乃探手入怀,另行摸出一副人皮面具,准备换上。这副人皮面具系包在一角灰色方巾之内。换好面具,戴上方巾,就易容盒内一面小铜片一照,原来竟是一副青年文士面孔。肤色苍白,微呈病容,只须稍为在举止上加以配合,便立刻成为一名文弱书生。

  华云表刚将各项杂物收好,耳中忽然听到一阵低微的歌声,歌声断续,音腔嘶哑。华云表倾耳静聆,直到歌声重复到第三遍,他方才听出唱的依稀是——千千石栅树万万好贞林山山白鵰满涧涧白猿吟吟声苦,无人怜……华云表听了,大感奇怪。此人中气衰微,似有病症在身,似此等人,又怎能来到这种高峰之上的呢?他一时好奇心起,不禁循着歌声向前搜去。

  踏着峨石荒草,沿着一条狭道。渐渐深入峰腹内缘。走了约莫数百步,忽见面前有一座有着圆形拱顶的石洞,洞内底端,隐透天光,原来是条天然隧道,华云表向隧道中一步步走去,忽然间,他停下来了。身前,约四五丈处,悠然出现一条婀娜的女子身形。由于这女子背向着这一边,他只看到对方削肩上披着一头长长的秀发,一身蓝衣,已极破旧。这时,只见她一手叉腰,一手掠发,似乎正在眺望着那边上的山景。华云表犹豫着,不知道是进好还是退好。

  就在这时候,那蓝衣女子缓缓向这边掉转身子,身子转过来,华云表目光一直,几乎骇呼出声。他没想到那样一个美好苗条的身材上,竟然会有着这么一张老丑难看的面孔。无神而发黄的眼球,稀疏的焦眉,唇角眼梢,皱纹成折,神情木然而蠢然。她也看到了华云表,但是,她一点也不显得惊讶,只一味在华云表周身上下迟滞地看了又看,好像在辨认华云表这个人,是以前见过的,抑或是初次见面的。

  华云表益发为之局促不安,蓝衣妇人忽然点点头,哑声招呼道:“好,你过来吧!”

  华云表迟疑了一下,终于又向前走出十余步,在距离对方丈许处站定脚步。蓝衣妇人又掠了一下散发,张着一双无神的眼睛道:“带了肉食没有?”

  华云表茫然摇了摇头,心想,这女人莫非有着疯颠不成?蓝衣妇人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不会理我的。唉唉,十五六年啦,一滴油水也没有进过,人怎能不老呢!”

  说着,忽又抬起脸来迫切地道:“你看我比上次又老了一点没有?”

  华云表心底暗道:“是了,疯子!”

  当下连忙又摇摇头道:“没有,不,在下是说,在下这尚是第一次来此,大娘刚才怎么说十五六年?大娘难道——难道一直都住在这里?”

  蓝衣妇人神情间显得很失望,听到最后,忽又显得高兴起来道:“啊,你原不是他们派来的?”

  华云表愕然道:“他们是谁?”

  蓝衣妇人蹲身坐到地面上,招手道:“坐下,坐下,坐下来慢慢谈,他们一年只派人来一次,来了不久就走,难得有人陪我聊天。”

  华云表有点啼笑皆非之感,但是,他已经明白,这名妇人有疯疾,一定是她的家人不愿她在家当众出丑,乃将她囚禁到这个地方来。因为他已发现妇人两足均套有铁链,链长不及三尺,身后果壳如丘,一年之中,大概全以生果充饥。看清这一切,一丝怜恤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于是,华云表情不自禁地也就坐下身子,同时致歉道:“实在不知道大娘在此,所以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带,大娘喜欢吃些什么,在下等一等为大娘下峰去……”

  蓝衣妇人低头怔怔出神,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这时,忽然抬起头来道:“你——你对武林中的事熟悉么?”

  华云表一呆,讶忖道:“什么,她会是武林中人?”

  妇人见他吃惊,立即叹息一声道:“可惜你只是一介书生。”

  华云表连忙接口道:“在下虽然只是一介书生,但因无意于功名的关系,常年游山玩水,一四海为家,对江湖上事尚不算太陌生,不知大娘有何见教?”

  妇人哦了一声道:“那么江湖上现在还有没有人时常提到我?”

  提到你,你是谁呀?华云表被问得一下子成了个哑口葫芦!蓝衣妇人见他不开口,似甚难过地喃喃道:“是的,这么久了,他们该忘啦。十五六年,音讯杳然,谁还会想到我七巧仙子上官丹玉……”

  “七巧仙子”上官丹玉?华云表心头一动,讶忖道:咦,这名号好熟,就像曾在哪里听到过似的,让我想想看……七巧仙子,上官丹玉……上官,上官,啊啊,上官娘娘……对了,现任盟主夫人!现任盟主,一剑震八荒韦天仪的夫人,八个字,一个字不差:“七巧仙子上官丹玉”!华云表脱口道:“请问大娘,武林中共有几位七巧仙子?”

  蓝衣妇人一呆道:“就只我一个呀,还有那个在哪里?”

  华云表甚感后悔,他想,这只是一个疯子的话,我为什么如此认真?不过,有一点已经可以确定了:这名蓝衣疯妇,以前的确是武林中人!“七巧仙子”上官丹玉成名甚早。据说,在十七八年前,她几乎是武林中年轻少女的偶像,每名少女,都梦想着将来能成为另一个七巧仙子上官丹玉,而拥有七巧仙子那样的武功。声名和美貌!华云表既不愿再予追究,也就唯唯否否地摇摇头道:“没……没有,在下年事轻,所知有限,而大娘成名又早,我……我想,江湖上一定还有人提起大娘的名号,只不过在下没有留意而已。”

  他这番话,非常勉强,勉强得非常显然!你既然所知有限,那么你问武林中有几个七巧仙子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那名蓝衣妇人的神志并不清醒到如此程度,她对华云表的解释,全不在意,眼神直愣楞地望着虚空,好像又已陷入另一片茫思。华云表坐立不安,正想设词告退之际,蓝衣妇人忽又喃喃道:“我的功力丧失了,而你,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然的话,唉唉……”

  华云表忍不住问道:“不然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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