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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單劍飛板起臉孔道:「此乃唐人賈島一時名句,爾小子何冒昧一至於斯?其為不學無術乎?抑有意唐突老朽耶?」

  玫瑰聖女忍不住又是一聲噗哧,接著,掩飾地一揖賠笑道:「夫子教訓的是,賈島名句,賈島名句。晚生如今想起來了。」

  單劍飛佯轉喜色道:「子其懂詩乎?」

  玫瑰聖女笑道:「豈敢,豈敢,稍稍涉獵而已。」笑了笑,接著又道:「只是有一點尚待請教夫子,有唐一代,名詩家指不勝屈,而其中『孟東野』與『賈浪仙』向有『郊寒島瘦』之譏,李白稱『詩仙』,杜甫稱『詩聖』,他們卻被稱作『詩野』,所謂,『唐之野濤,以此兩人為最』,現在且說賈島此人最有名的兩句是:『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但經蘇東坡加以考證,最後發現卻是出於另一詩人嚴維的——」

  單劍飛哼哼不語,故意裝出一副氣為之結的怒容,心裡卻在暗笑:「你終於入彀了吧?」

  玫瑰聖女又笑了一下,繼續說道:「至於剛纔夫子吟的這兩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其所以有『名』,不過是因當年他騎的驢子差點撞翻韓愈的轎子,由當年那種可以想像的滑稽相所得來,詩的本身,實無可稱道之處,夫子稱其為『一時名句』,豈不過譽了些麼?」

  單劍飛吹髯瞪眼道:「昔日高麗派使朝我天朝大邦,過海得絕句云:『水鳥浮還沒,山雲斷復連』。自鳴非凡,一時竟無埒之者,而吾時翁賈島,詐作梢公,不假思索,脫口吟出下聯云:『棹穿波底月,船壓水中天』!致令該來使嘉嘆驚服,不復言詩,有唐一代,名詩家眾則眾矣,然似吾賈翁以詩振天邦之威者,可資屈指者幾何?」

  玫瑰聖女微愕,臉上笑意頓時消失,注目良久忽然長揖道:「晚生擬奉飲一尊,夫子賞臉否?」

  單劍飛心裡在說:「求之不得也!」表面上卻端起架勢,捋髯搖首道:「子曰:『中人以下,不可語上——』」

  玫瑰聖女毫不生氣,竟又作揖道:「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晚生非不可與語者,語上不可,敢請就質以教,語下可矣!」

  單劍飛嗯了一聲,道:「子曰:遇事問,是禮矣。」

  於是,一「老」一少,相將來至前廳。玫瑰聖女要請這位「夫子」喝酒,顯是另有用意,酒至中途,玫瑰聖女果不其然將酒杯虛虛一舉,乘機悅容相詢道:「夫子此行何往?」

  單劍飛悠然捋髯道:「洛陽。」

  玫瑰聖女又問道:「訪友乎?抑僅屬偶爾閒游乎?」

  單劍飛深深答道:「覓館地也。」

  玫瑰聖女面露喜色道:「如夫子願意屈就,晚生代薦一館如何?」

  單劍飛暗吃一驚,心想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加之下半部劍訣已有著落再隨你回去豈不是開玩笑?

  於是,忙大晃其腦袋道:「子其誤會老朽之意矣,老朽之赴洛也,乃緣久慕東都文物之盛,處館者,冀藉枝棲耳,子其謬矣!」

  玫瑰聖女微露失望之色,不過旋即恢復過來,又道:「晚生刻下亦因事赴洛,夫子不棄,請偕行,以便一路就教如何?」

  單劍飛脫口應道:「斯尚可——」話出口,頗感後悔,他一心只在盤算著如何拒絕,一聽對方鬆口讓步,急切問未及細思,就脫口答了出來,對方現下正處是非之中,自己雜身其間,萬一在拳掌刀劍下將身份暴露,一身安危事小,要誤了師門大事怎辦?

  不過,他再仔細想想,也就算了。

  老實說,玫瑰聖女此刻縱不相邀,他在事情真相未明之前,他不會率爾離開的。以他今天之成就,與玫瑰聖女仍差得甚遠,暗中偵察,難保沒有失風之虞,像這樣正面留心觀察,豈不更強?

  玫瑰聖女見這位才高德劭的「夫子」答應同行,心中甚為高興,馬上傳呼酒保再溫新酒。

  這位「玉帳仙子」唯一的嫡系傳人,不但美勝瑤姬,武功超絕,更想不到她在武事之餘,在文學方面竟還有這等求知若渴的向上之心。

  這時天色已黑,廳中已燃起無數盞油燈,玫瑰聖女酒量頗佳,喝罄一壺,僅兩頰微酡,仍無絲毫醉意。

  單劍飛心情不同,只好倚老賣老,每次僅淺啜即止。燈下,玫瑰聖女那副脂粉不施,如清水芙蓉般的面龐,一經頰染緋霞,更透著媚薰花骨,星漾秋波,實令人無法不為之怡然神醉。

  單劍飛偶爾注目之下,竟不期而然,悠悠出起神來。

  玫瑰聖女惑然抬頭道:「夫子何所思?」

  單劍飛悚然驚醒,雙頰不禁一熱,尚幸戴著人皮面具,血色不易外透,當下趕忙收神支吾道:「詩——唔——非也——詞——其起句迨為詞也無誤矣。」

  玫瑰聖女頗感興趣道:「夫子即興有作乎?」

  單劍飛神魂才剛剛定下來,一時間哪會有什麼「詩」或「詞」?

  但是,既已這樣說了,又不得不圓下去,乃含笑答道:「偶有所感,念及前人之作而已。」

  玫瑰聖女不肯罷休,又追問道:「哪一闕?」

  單劍飛有點發慌了。詞,他不是不懂,古人的,看得也很多,隨便念兩句出來非難事,然而糟就糟在他實在不該說什麼「偶有所感」!

  「感」——感的什麼呢?

  前人哪一首詞正好適合目前的情景呢?

  單劍飛於急切間,不容多想,只好信口漫誦道:「『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這兩句從哪兒來的,他一時間想不起來,不過,適切是夠適切的了,世事本來如春夢,人情本來似秋雲,用於感慨,可說隨時隨地,放諸四海而皆準,何況對方僅憑一面之緣就請他這個「寒儒」喝酒,不是「符合情景」之至嗎?

  玫瑰聖女點點道:「起首兩句,調似『西江月』。」

  說著,明眸溜轉,忽然歡聲道:「是宋人朱希真的作品,晚生記起來了。」

  於是,脆聲念道:「『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幸遇三杯美酒,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月陰晴未定。」

  單劍飛勉強點頭道:「甚——甚是。」

  內心不禁又驚又慚,暗忖:「我醉了麼?怎麼於此時此刻找出這一首?還好這一首,詞雖麗而立意卻甚嚴,加上我現在又是一名高年夫子的身份,設若平時相對,豈不要被對方誤會是有意借酒輕薄麼?」

  單劍飛想至此處,說什麼也不敢再喝下去了。

  於是,離座拱手道:「夜將闌矣,老朽不勝酒力,就此告退,明日再謀聚敘吧。」

  這時的玫瑰聖女也似忽然勾起什麼心事,眸珠凝滯,眉籠輕愁,聞言強笑著起身相送,竟未再說什麼。

  出人意外的,這一夜居然異常平靜。

  後院中另外住了兩個布商,住的是向南正廂,而玫瑰聖女則住的是西廂,就在單劍飛的正對面。

  單劍飛見她沒有帶著隨從之人,怕她多喝了幾杯酒,一時失之大意,說不定會遭暗算,因此一夜未曾好睡,除了傾耳聆察著院中動靜,且不時探首自窗縫中朝對面張望,可是,一夜過去,什麼風吹草動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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