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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涼棚中的武林人物,尤其是搶坐在前三排的那些青年漢子們,十有八九眼光發直,雙頰燥熱,心跳隨著鐘聲加速——

  單劍飛自離少林,心思重重,很少過問身外事,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去這看來平靜的幾個月中,玉帳仙子竟變本加厲地生出這麼個新花樣。小叫化舒意之所以說「岳陽再見」,原來是這麼回事!

  現在,他才算弄明白過來:「前此出現於少林達摩正殿者,原來僅為玉帳仙子座下的『玫瑰聖女』,怪不得看上去那麼年輕。」

  他進一步覺得:玉帳仙子先迫使五劍派解體,然後又對五派門下優容相招,如為拓張一己之勢力,也還罷了,然而收歸座下卻以「花奴」、「花隸」這等卑下的名義與之,這不明明是一種「超過諷刺」而近乎折辱的措施麼?怎麼今天還有這麼多人來參加的呢?這些人的心靈都麻木了嗎?

  想到此處,單劍飛不禁對今日所有的這些人都生出鄙夷之感。

  一筆抹煞,也許偏激了點;因此,他自問,也借此自寬自慰道:「這些人也很可能與我一樣,出於好奇來旁觀的吧?我總不信五劍派掌門人死得那麼豪勇壯烈,而門下弟子會奴顏事仇!不是麼?人,終究是人啊!」

  金鐘敲得很慢很慢,涼棚中相當靜,靜到可以聽得每個人粗重的呼吸。

  單劍飛坐處是倒數第二排中間偏右,這時,忽聽身左有人嘆。口氣道:「老夫可惜早生了五十年,唉唉!」

  有人笑著接口道:「別灰心,老前輩,沒有限年齡,我說你老倒不如第一個上臺試試。」

  語音未了,大笑隨之爆起。單劍飛傾身側面一看,嘆氣者不足別人,竟是元宵夜在襄陽以唐詩杜甫一句「老翁八十猶能行」,打中「孺子不可教也」那條燈謎的那個醜老人。

  此老仍是那夜那副老樣子,水泡眼,一眨一眨的,外加幾根又稀又黃的山羊鬍子,手托旱煙筒,筒鍋中早熄了火,卻仍吸個不停,另外,布袍換了紗袍,布質雖差,卻很鮮,似乎新製不久。

  單劍飛暗暗搖頭,想及此老那晚最後被一個老婆子揚拐追逐的趣劇,不由得又氣又好笑,就在這時候,身邊忽有人低聲笑說道:「詩也好,詞也好,小弟可一竅不通,大哥臨時傳授一招如何!」

  單劍飛聽聲音已知是小叫化舒意,連頭也懶得回一下,冷冷道:「你找我,我又去找誰?」

  小叫化低低懇求道:「我——小弟——也是不得已,兄台不是不知道,這——這又何必呢?」

  單劍飛想起丐幫在武林中素有義名,而從小叫化對七星劍尊敬的程度也可看出這名小叫化品格之清正,他說奉命行事,想來不假,於是,便不再堅持,回頭低低說道:「你坐過來一點。」

  單劍飛和小叫化細聲說完,七響金鐘也適時敲畢。

  金鐘響息,臺下棚中,一下子寂靜下來。而臺上,有一點相當奇怪,迎面三張寶座,中央一席,理應為今天大會主持人「玫瑰聖女」佔坐的位置,至今仍空著,而臺後司儀之花令也始終未報唱「請聖女升殿」。這是一件相當怪異的事,但是,棚中近千武林人物,一個個目迷五色,竟無一人注意及此。

  沉寂中,花令脆聲悠悠送出:「考選已經開始,請爭取優先,請爭取第一名!」

  前三排青年人,氣血一湧,立有十餘名同時自石墩上一躍而起。

  一片輕嘯聲中,如飛蝗騰撲同時向臺上射去!

  花令沉聲下令道:「以足落檯面先後為準,餘人退下,不遵者以『喧亂聖宮』論,與『大不敬』同罪!」

  去勢疾勁,回勢亦頗敏捷,未待花令語畢,十餘人已借力倒射而回,臺上只留一人!單劍飛注目望去,沒想到又是一個熟面孔!

  誰?一點不錯,正是那夜那個包下全部會意格燈謎,儀表不俗,言談舉止卻透著輕佻的黃衣青年。

  這名黃衣青年能在十餘名年輕好手中以一肩之差佔先,身手不凡,自可想見。這時,棚中眾人都將眼光集中在黃衣青年一人身上,連臺上十二金釵也都微微側面,相互瞟了一眼。事情更出人意外了,黃衣青年定身之後,目光略掃,竟向捧劍之五婢走去!

  單劍飛目光一直,牙關緊咬,恨不得馬上撲過去,一把將此人揪下來,重重打上兩個耳光才稱心!他想:「人甲榜限五劍派門下,五劍派門下必須使劍,我倒要看看這廝是五劍派中哪一派的不肖弟子?」

  五婢盤中劍,由第一名起,長度依次遞減,首婢盤中劍,長足三尺三,末婢盤中劍,僅只兩尺七八;黃衣青年毫不猶豫將首婢盤中劍一把抄起,棚中眾人,不禁輕輕一呀。

  劍長氣壯,劍短招靈,這種操演式的場合,聰明一點的,都會捨長就短,此人看上去並不傻,為什麼偏偏要取用最長的劍呢?難道他有所恃仗麼?因此,臺下眾人,精神更加聚集了。

  黃衣青年取起長劍,左右花相也止不住眼角互拋,似在彼此提示對方應對這第一個登臺者留意。

  黃衣青年身軀一擰,面對涼棚這邊,劍交右手,腳下單足點地,成金雞獨立式,左手拇指與無名小指互搭,駢食中兩指作訣,劍訣一搭劍身,單足微捻,一個螺旋,八方有禮,身在原地,式亦原式,神態從容,拿捏準確,不差一分一毫!

  涼棚中,很多人情不自禁地喝出一聲「好!」

  黃衣青年依例見過禮,劍訣一領眼神,環靠之右足一踢,右手長劍同時以雁落平沙姿勢朝右下方劃出。

  有人唔了一聲道:「『雁落干沙』!氣派蠻足,招勢卻輕鬆得很——」

  這人係坐在山羊鬍子老人身前,語未畢,山羊鬍子老人已接口哼道:「你懂個屁!」

  這時遲,那時快,臺上黃衣青年右足踢出,上身同時右傾,眼看全身重量盡落左足,右足也快踏近地面,這種情形下,身手再好的人,也須右足踏實後方能變招換式,可是,說來令人難信,黃衣青年口進一聲嘿,振劍揚波,竟借虛空一滑一圈之勢,全身陡然射向左上方,與先前攻擊方向,正好完全相反!

  臺下轟然叫出:「要得!」

  喝采聲中,山羊鬍子老人前面那人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上身一轉,暴著眼球向醜老人道:「你——怎麼說?」

  醜老人自嘴上拔下旱煙筒,答道:「這一招叫『反覆無常』!」

  有著一雙金魚眼的那人,臉色一板道:「剛纔你說老子——懂——懂個什麼?」

  醜老人淡淡接口道:「沒聽清楚嗎?懂個屁!」金魚眼那人臉上全變了色,醜老人卻敲敲煙灰,緩緩又接道:「老夫七十七,你呢?滿三十了嗎?如果滿了,那就比老夫最小的孫子只差二三歲!」

  金魚眼那人氣為之結,悶吼道:「老子乃何許人,你這老東西認清了沒有?」

  醜老人捻著山羊鬍子笑道:「老夫十年前在魯西救過一個渾小子一命,那小子自稱『鎮魯西』,還說是什麼西『長拳』的嫡裔傳人,閣下該與那小子沒有什麼關係吧?」

  金魚眼那人駭然脫口道:「當年救家師的,就是,就是——」

  忽然認出對方身份,不禁舌尖打結,額汗如豆,像要拔腿逃跑,也像要爬下地求饒,一副可憐可惱的神情。

  醜老人嘆道:「華山派這小子一陣精采表演,硬給你渾蛋鬧掉了!」

  單劍飛一驚,訝忖道:「華山門下?」急急移目臺上,臺上,黃衣青年果然已將一套劍使完,這時正將那支長劍放回首婢木盤中。

  十二金釵最後一名,「醉卿」芙蓉姬向正座上左花相頭一點道:「合格,應錄甲榜。」

  臺後花令隨即揚聲道:「入選之『花奴』,為示兼擅文事,請即朗誦有關君山或洞庭之詩詞,詞不得少於一折,詩不得少於絕句兩句,不能亦不勉強,可向左右花相致揖退入後臺。」

  黃花青年意氣飛揚,面向臺下朗吟道:「曾遊方外見麻姑,說道君山此本無;原是昆侖山上石,天風吹落洞庭湖!」

  吟畢,返身向中座之左右花相一揖,飄然進去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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