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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司馬玉龍低聲請求道:「老前輩,關於——誤會之起緣——晚輩能知道得更多一點麼?」

  「當然可以——」老人掉轉臉來靜靜地道:「老妖說:我趁他遠離長白之際,以暴力姦污了他一個女弟子,事為他的男弟子闖破,我怕醜行張揚,於是乃有殺人滅口之舉。」老人說到這裡,慘然一笑,又繼續說道:「就這麼多了,孩子,我都告訴了你啦!」

  司馬玉龍聽得血湧喉頭,兩隻手竟然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老人瞄了他一眼,點點頭,又搖著頭平靜地道:「孩子,你也感到不平麼?——唉,事情都已過去六十多年了,縱然不平,又有何用?——不過,孩子,能得到你的信任,已夠老夫安慰的了。」

  老人說著,竟然微笑了起來。

  司馬玉龍感到一陣難以言述的心酸,老人的微笑像一部打開著的情劫滄桑史,令人不敢正視,他默默地低下了頭。良久良久之後,他方掙扎著抬起頭來,皺眉問道:「而——花老前輩,她——她竟信以為真麼?」

  老人淡然一笑道:「否則怎會有今天的這段公案呢?」

  司馬玉龍想了一下,終於毅然而然地仰臉道:「老前輩——請恕晚輩放肆——晚輩以為,當年之錯,仍在您老!」

  老人毫不在意地微笑道:「哦,是我錯了嗎?」

  「經過誤會的情感就像經過了苦難的人生一樣,它將會變得更為堅實,更為可貴!」司馬玉龍鼓著勇氣,又道:「凡是誤會,均可解釋,老前輩當年也許已經盡了力,但晚輩總覺得——像這樣一件可悲的誤會,居然能在您老以及花老前輩這等身份的人物之間持續了六十寒暑之久,應非三色老妖一番空言所能為力!」

  「是的,孩子,你沒有說錯。」老人點點頭道:「關於這一點,老妖只能負一半責任——他也沒有一手離間我眼花娘子的能力——另外一半,實在錯在我們自己。」老人頓了一下又道:「孩子,請你聽清『我們』這兩個字,是的,老夫我也有錯,但非像你想像的那樣多。」

  「至於事後的解釋,那的確是我的事——」老人說著,緩緩伸出了左臂,展開右掌,送到司馬玉龍面前,又是慘然一笑道:「孩子,看清沒有,你以為我左手上的這隻小指是天生斷缺了的嗎?」

  司馬玉龍低聲訝呼道:「您老——曾經——在她老人家面前起過斷指重誓?」

  「而我當時得到的答覆是:『走遠點,別讓我再見到你!』」老人縮回左臂,淡然笑道:「有一件事老夫頗引為慰,那便是老夫遵行了她——一位愛過我,也被我愛過的人——的吩咐,歷一甲子而不渝!」

  「啊啊——一甲子——六十年。」

  「一段很長的日子吧,孩子!」老人喃喃地道:「尤其在那些月明之夜或是風雨之夜——我為自己的定力,從憂慮到自豪——」老人說到此處,突如警覺了什麼似地,嘿了一聲神色立即恢復了先前的平靜,他朝司馬玉龍藹然一笑道:「孩子,假如你是我,你能做得到嗎?」

  司馬玉龍低頭囁嚅地答道:「老前輩,玉龍錯怪您老了——但您老當然也知道她老人家在四處找您吧?」

  「我知道,孩子,只是遲了幾十年罷了。」

  司馬玉龍仰起臉,懇切地道:「錯誤能被發覺,永不嫌遲——老前輩,哪方面您都比晚輩知道的多,玉龍說多了,只有慚愧——但望老前輩能體諒玉龍的一片至誠才好。」老人聽了,半晌無語。

  最後,老人注視著司馬玉龍,點點頭道:「現在,事實演變至此,你既不是為自己向老夫提出要求,老夫也非為了自己而答應於你,我們均是身不由己——唉——孩子,老夫就依了你吧!」

  司馬玉龍大喜過望,慌忙整衣起身,拜倒於地,叩謝了老人的允諾。

  老人也不遜讓,任司馬玉龍拜罷,他默默地收起茶具,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精緻黃色錦囊,遞在司馬玉龍手上,肅容交代道:「囊內所盛,乃為我跟花娘子之間的唯一信物,望你好好收著,此去九嶷山,你可便宜行事,如果花娘子從中阻撓,你可以告訴於她,正邪最後了斷,無論何時何地,我必到場——好了,不早了,孩子,你去吧!」

  老人說畢,一揮手,即便掉轉身軀,流雲似地飄落城牆,霎眼不知所之。

  這時天已五更左右,司馬玉龍朝著老人消失的方向,又虔誠地施了一躬,然後,他直起身來,站立在原來的地方,痴痴地望著遠方夜空,不言不動,他什麼也沒有去看,什麼也沒有去想,一直痴立到天色大亮。

  三天之後,司馬玉龍抵達永州府東的寧遠縣。

  寧遠縣為南下九嶷山的必經之途,九嶷山即在該縣之南約六十里光景。

  九嶷山又名蒼梧山,方四百里,古傳舜崩蒼梧之野,葬於女英峰下,女英,九嶷九峰中之第六峰也!九峰全名為:「朱明」「石城」「石樓」「娥皇」「舜原」「女英」「簫韻」「桂林」「杞林」。

  數百年前哄傳武林之一元經大會,即舉行於第七峰簫韻峰頂。

  由寧遠趕向九嶷山南麓,不過是一日腳程,這時是夏末秋初時節,氣候已不似前些時燠熱,正好趕路。岳陽大會決定的會面地點在九嶷山第四峰的娥皇峰下,司馬玉龍因路上耽擱了好幾天,且於來路上一個與會的熟人也沒有碰到,怕眾人均已先他而至,為等他一人而誤了大事,所以在鎮上備了點乾糧和潔水,理好盤龍寶劍,略事調息,即又起程上路。

  出得縣城,因這兒已入九嶷山區,抬頭所見,盡是起伏不定的山路,司馬玉龍問清了方向,睹定了地勢,便將身法展開,飄若流雲般地徑往綿綿不斷,起伏如詩的山路中奔去。

  約莫午牌時分,司馬玉龍來至一座谷口。

  他不敢貿然而入,停下步來,打量之下,只見入口寬僅容得雙人並肩通過,往上四五丈,兩邊岩壁即已相合,有如兩老僂背拱手相接,谷內陽光黯淡,顯示著腸徑的盤旋曲折,再看兩邊,山勢一派綿延,一望無盡,顯然此谷乃唯一通路!

  司馬玉龍正在猶疑之際,忽然瞥及谷口半倒著一塊陳舊的路牌,上前扶起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兩行筆劃模糊,字體歪斜的墨筆字:

  此谷險惡十分
  行旅最好繞道

  看樣子似為附近好心的獵戶所設,但以木板腐舊的程度來看,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司馬玉龍看了又看,不覺好笑地忖道:「我也真是——要說險惡難道還有比直闖天地幫更為險惡的事麼?我若連一條狹谷也不敢通過,豈非笑話?」

  心意既定,豪氣頓生!

  長嘯一聲,氣貫百脈,身體立感輕靈若葉,腳尖一點,便如脫弦之箭般地射向谷中。

  谷徑雖然狹窄曲折,但見野草折斷橫倒在地,足證常有人跡經過,走了里許毫無任何異狀,司馬玉龍越發定下心來。

  片刻之後,司馬玉龍忽見前面谷道窄狹,僅容一人側身而過,心中不禁暗忖道:「這種地方如果稍有崩塌,歸路豈不一下斷絕?」

  他心中儘管如此想,除了暗中提神戒備外,腳下並未停留,眨眼之間,他已以最快的身法穿越而過,過了這段狹道,谷徑向兩側作放射形之張開,且似有逐漸寬闊之趨勢,心下不由得暗暗一喜,他喜意尚未平息,陡間身後一聲微響,急回頭,只見那狹窄之處已被接下了一道石門!

  司馬玉龍頓然省悟:中了天地幫的詭計了!

  他急遲半丈,立身於谷中最寬之處,抬頭閃目向上打量,兩壁如削,高達百丈,縱有絕世輕功,也將無法飛渡。他恨恨地一咬牙,本想回到石門那邊去查察一番,但轉念一想,知道那樣做除了浪費時間,必是一無所獲,假如石門可以輕易毀去,天地幫苦心孤詣設它何用?

  這時候,岩壁間有人嘿嘿一笑,笑聲一現,旋即遠去!

  司馬玉龍突然忖道:「不好,被困在此谷中的,一定不止我一個。」

  司馬玉龍此念一生,心中不禁大急,霍地擰轉身體,運起先天太極真氣,施開大騰挪身法,急如流矢似地朝前路飛奔!

  前路盤旋更甚,唯仍無任何異狀,又是盞茶光景,司馬玉龍只覺眼前驀地一亮,前路猛然開朗,抬頭問目一看,不由自主地喊出一聲「啊呀」,完全怔住了!

  司馬玉龍看到了些什麼呢?。

  原來眼前是一片寬約十丈方圓的空地——北邙天龍老人、少林正果禪師、衡山一瓢大師、武當上清道長、崑崙駝跛二仙翁、華山一朵梅,以及天山毒婦祖孫,降龍尊者、笑臉彌陀、玄清道長、玉清道長、華山金龍五劍,當今武林各門各派的精英,一行一十八位老少男婦英豪,一名不缺,正背背相向面向四方,形成一個緊縮的圓形,席地運神盤坐,鴉雀無聲。

  四面八九丈高的懸岩之上,煙霧蒸騰,人影幢幢,這時,煙霧中一個嘶啞的喉嚨大笑著道:「好了,最後一名也到啦!」

  發聲的,彷彿是伏虎尊者。

  司馬玉龍心頭一涼,勉強定了一下心神,朝四面岩壁上查察過去,看出四壁在九丈高處——那是任何好手輕功所不能縱達的高度——鑿有一圈人工蹬道,蹬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身穿黑綢對襟緊身短打,並在左右胸前分別繡有「天」「地」兩個血紅大字的天地幫徒,總數不下三百餘名之眾,每隔一二人,就有一人手執一根煙騰霧繞的火把,其餘的人則手捧乾草一束。

  較均勻的西南方,幫徒們身後,彩綾浮現,好似遮陽傘角,司馬玉龍知道那可能是天地幫主存身之處。

  他不暇細察,收目抬頭,將目光射自剛纔發出笑聲的左側,嘿,只見上面四個技大紅罩塵的人成前一後三之式站立,正是天地幫四位男性金牌香主:外堂香主冷面金剛韓秋,執法堂香主黑手天王蕭昆,護法堂香主伏虎尊者朱羅,巡按堂香主巫山淫蛟孫顧影。

  前面一人,高高瘦瘦,目露精光,臉蒙寒霜,他,就是冷面金剛。

  司馬玉龍抬頭仰臉,正好眼向下俯視的冷面金剛韓秋四目相接,司馬玉龍冷笑一聲,雙目神光陡射,冷面金剛木然無情地們開了臉,避過司馬玉龍的目光。

  這時,隱約聽得黑手天王道:「韓秋兄,小弟對我們那位內堂羅香主始終有點——要等司馬玉龍,也是她的主意,她看上去是好意,一網打盡——但小弟總懷疑她有意拖延時間,給敵方生變機會。」

  冷面金剛聞言低喝道:「我知道——昆弟口頭謹慎點——朱香主,請示吧!」

  伏虎尊者驀地發出一聲尖銳厲嘯,四壁立有無數嘯聲作答,剎那間,嘯聲此起延續落,萬谷迴應,所有的幫徒,神情立顯緊張起來,手中火把高高舉起,一齊偏臉望向南岩,似乎只待南岩號令一出,便立即擲下乾草與火把。

  情勢險惡,有如一髮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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