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閣網 > 慕容美 > 公侯將相錄 | 上頁 下頁


  大林寺內外,氣氛相當緊張。羅漢池上鬥毒之會,於今業已進入第九天,儘管只是唐尤兩家私事,外人也無法處之泰然。

  不過,這對辛維正都無多大分別,他關心的,只是兩位師兄一為何一出來就不回去了?是否兩人本質已起變化?

  辛維正從一堆堆人群中擠進寺去,走完一座大殿,又一座大殿,直到進入第三座大殿,嘈雜情形方始略見緩和。

  辛維正折向東配殿,自第一間雲房起,一號一號數過去,四、五、六,第六號,到了,辛維正舉目所及,突然停身站定下來!

  前面,第六號雲房門口,背著手踱過去的那位白衣青年,不正是大師兄佟宗義麼?

  雖然已經五年不見,但是,辛維正對眼前這位大師兄的背影,依然熟悉如昨!是的,大師兄似乎比五年前又長高了一些,衣履也光鮮了,還有腰間那把紫鞘刀,不過,這些變化在辛維正眼中只是細微末節,他仍舊一眼便能認出來,不會錯,這就是宗義大哥!

  辛維正心情激動,不自禁奔過去,叫道:「大哥——」

  白衣青年倏而轉身。長方臉,懸膽鼻,雙眉斜飛,目如曉星,不是他的宗義大哥還有誰?

  辛維正雙膝一軟,熱淚進流,他緊抱著大師兄雙腿,喃喃道:「大哥,您想得我們好苦……」

  刀尉佟宗義怔了怔,驀地一啊,驚喜交集地失聲叫道:「是維正麼?啊,快起來,快起來,三弟什麼時候來的?你見過了你二哥沒有?他就住在對面。」

  滿天疑雲,至此消散盡盡!大哥,還是以前的大哥!一點點,一絲絲都沒有變!所變的,只是比當年更英挺,更親切!以及由一名無名小子一下變成「七尉」中的刀尉」!

  至此,辛維正益發堅信,兩位之所以一直沒有回山,一定另有隱情,他顯然是錯怪他們了!

  刀尉佟宗義扶著小師弟雙肩,不待小師弟回答,審視著點頭又道:「不錯,維正,你長高了,就跟大哥和你二哥出來時一樣,快像個大人了,我們這就過去看看你二哥吧!」

  突然,一個意念閃電升起,辛維正不期然打了一個寒戰,他僵立著,雙目有如一把利剪般盯在大師兄臉上道:「大哥,你為什麼不先問師父好?」

  刀尉佟宗義,臉色突變,辛維正身不由己,向後退出一步,脫口駭呼道:「大哥,你……」

  刀尉佟宗義仰臉向天,面肌抽搐,顯然正在竭力抑制著心頭一種激動情緒,隔了好半晌,才以一種來自幽谷般的聲音,緩緩說道:「維正,你二哥住在對面十五號,你先去看看你二哥再說吧。」

  刀尉佟宗義話一說完,立即轉身入房,並將房門砰的一聲順手推上!

  這種關門聲,不啻一錘捶在辛維正心窩上。

  「變了,大哥還是變了……」

  他泥塑木雕般僵立那裡,喃喃著,如發夢囈,心頭一酸,兩串熱淚不自覺沿腮簌簌滾落。

  足足過去盞茶之久,辛維正方始從沉痛中清醒過來。他抹幹眼淚,又朝那間緊閉著的雲房投子最後一瞥,然後這才懷著一顆碎裂的心,拖著虛浮的腳步,再向對廂的一排雲房走去。

  十五號雲房一下便找到了。

  隔著敞開的窗戶,房內,案桌後面,一名藍衣青年正在翻閱一冊線裝書,這名藍衣青年,正是較大師兄更為眼熟的二師兄謝奕方!

  但是,這時的辛維正業已失去出聲招呼這位二師兄的勇氣,他呆呆地立在窗外,雙目發直,心頭一片茫然。

  劍尉謝奕方全神貫注書中,原先大概還以為是日影西移,及至抬起頭來,才發覺陽光原來是被一名破衣少年遮住了。

  劍尉謝奕方人目破衣少年,不禁一咦道:「你這位老弟……」

  「啊,什麼,你,你是三弟?」

  這位二師兄在猛一見面之下所流露之熱情,較之大師兄先前所表現者,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辛維正已不再感到激動了!

  辛維正強忍著內心一陣陣刺痛,冷冷回答道:「小弟剛剛見過大哥!」

  他知道,話不必多說,一句就夠了!

  暴不其然,一句就夠了,劍尉謝突方一張臉孔,慢慢,慢慢的陰暗下來,而辛維正一顆心也隨著下沉,再下沉!

  終於,辛維正深吸一口氣,突然像鋼鐵般堅強起來,他面孔一板,顯得比二師兄更為陰沉,以大師兄适才那種冷漠的聲調,緩緩說道:「二師兄沒有什麼要說的吧?」

  劍尉謝奕方雙眉傲挑,帶著一點怒意道:「維正!你二師兄現在這樣告訴你,今天,你也到江湖上來了,你辛維正,仍然是刀尉佟宗義和我劍尉謝奕方的師弟,你如這樣向外宣稱,我和你大哥,決不否認。不過,得請三弟記取一點:我們三兄弟都不是任何人的徒弟!」

  辛維正冰冷接口道:「小弟聽不懂!」

  劍尉臉色一沉道:「我們三兄弟,性格都差不多,誰也不能勉強誰,也不必勉強誰,二哥就是這樣說,聽不聽那是你的事!」

  辛維正厲聲道:「師父哪一點對不住我們,你說!」

  劍尉嘿嘿道:「我們沒有師父,所以不用多談。還有,你現在是對你二師兄說話,詞色最好檢點些!」

  辛維正逼上一步,挫牙道:「現在,我辛維正也不妨這樣告訴你們,辛維正原來是誰的徒弟,便永遠是誰的徒弟!你們心目中沒有了師父,我辛維正也就不再是你們的師弟了!」

  說罷一聲嘿,胸口起伏著,轉身便向前院走去。

  劍尉謝奕方突然喝出一聲:「維正,你站住!」

  辛維正霍地止步回身,目射寒光,冷笑道:「劍尉謝大俠是否要抖抖威風?」

  劍尉謝奕方先將臉孔低了一下,然後緩緩抬起,以一種帶有悲憫的聲調,緩慢而低沉地道:「維正,你聽著,我,二哥,還有你大哥,我們都將等著你後悔,等著你有一天找來賠罪,因為你是我們之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不過得記住,這機會也只有在三年之內有效,過了這三年,你就真的不再是我們的兄弟了!」

  辛維正冷冷一笑道:「不必,從現在起,我辛維正就不再是你們的師弟了。對面那位刀尉佟大俠,並此煩請轉達一聲:從今以後,武功山那個殘廢的老人,他將是我辛維正一個人的師父。辛維正謹此預祝你們『刀劍雙尉』,今後能扶搖直上,由『尉』而『卿』,而『將相』,而『王侯,!」

  語畢,身軀一轉,再不回頭,一口氣奔出寺門,向寺後,向深林,然後,一下撲倒,緊抱著一塊大石失聲痛哭起來……

  暮靄四合,天漸漸黑下來了。

  大林寺後,林木深處,辛維正淚眼模糊,仍然孤獨地呆坐在那裡。他這次由武功山到廬山來,不是為了什麼三王秘藏,也無心於什麼鬥毒大會,他,只是為了借這機會也許可以找到他兩位元效年音訊杳然的師兄。

  如今,他已經達到目的,兩位元師兄也見過了。

  如今,一切又都已成了過去。過去了的,就任它永遠過去吧!

  如今,他辛維正必須認清一件事實:師父原來有徒弟三人,去了兩個,還有一個,最後的一個,是他,辛維正!

  今天以前,一切有如一團亂麻,現在,情感和淚,都是無用之物,他必須冷靜下來,將這團亂麻用理智加以整理,一條條,一根根,直到全部理清為止!

  師父武功喪失而自歎此仇此生報不了,必有原因;兩位師兄性情忽冷忽熱,也必有其原因,任何一件事的發生,如非自然現象,都必有它發生的原因!

  兩位師兄為什麼會變?無疑的,定與師父有關,換言之,要問兩位師兄為什麼會變,就得先將師父為人所傷而自歎報不了仇的原因找出來!

  師父的仇真的報不了?那麼,老人家辛辛苦苦將他們三人調教出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不,不是仇報不了,而是此仇難報!那麼,此仇又難報到什麼程度呢?這一點,他不得不從他這次下山,師父所表現于言語舉動方面的種種形跡來加以逐步推擬,判斷,和追索!

  那是在他這次下山前六七天的一個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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