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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也不必了。」

  斜眼店伙不由得有點發怔,暗忖道:「有錢人怪癖真多!住這麼好的房間,花那麼多銀子,就好像只為了有個地方睡覺似的。」

  「你去吧,要什麼再喊你。」

  「是的,老爺。」斜眼店伙賠笑哈腰,一躬而退,口雖不言,心底下卻在嘀咕不已。

  詎知人方退至門外,忽聽室中老人喊道:「過來!」

  斜眼店伙翻身奔入,慌忙俯身道:「老爺有什麼吩咐?」

  老人想了一下,這才淡淡地道:「沒有什麼,我有個孫子等會兒可能會來。他來時,別忘了通知老夫一聲,或者告訴他老夫住在這裡也可以,知道嗎?」

  斜眼店伙愕了愕,期期地道:「令孫生作什麼模樣?」

  老人乾咳了一聲,仰臉道:「你會認得出來的,他穿的黃衣服。」

  斜眼店伙用點頭幫助記憶,然後二度哈腰退去。店伙去後,駝背老人淺淺地笑得一笑,跟著笑意一斂,眉頭同時深鎖起來,沉思著踱至窗前,伸手撩起窗簾。

  這時,天已全黑。院中石亭燈眼裡點著兩盞牛油燈,四廂景色,依稀可辨。迎面坐北朝南,一排五間。一二兩間,燈火隱約,笑語頻傳,那兩個商人似在喝酒行令。第四間,窗戶半敞,燈下人影相對,兩個銀衣弟子像在下棋。第五間,也是最後一間,有燈無人,室中一片寂靜。看樣子那位文士──巫山神女──尚留在店外。

  惟獨第三間,黑漆漆一片,始終毫無動靜。

  武維之不由疑忖道:「斜眼店伙說她是位相公,難道她已改了男裝麼?我去巫山她怎麼知道的呢?她說在洛陽或臨汝等我,現在生了病卻如此急巴巴地往巫山趕,莫非有什麼急事不成?」想至此處,心頭一酸,不禁喃喃低聲自語道:「解語──妹啊,你這是何苦來呢?直到今天為止,我武維之尚分不清究竟是愛你?抑或是可憐你?而你卻先為我嘗盡辛酸,同時,連累了一位藍鳳姊姊。藍鳳姊姊此前往鬼愁谷,雖說是為了挽救你一身功力,事實上還不是為了我麼?

  你的一片心意,照理說我武維之不應辜負才對;可是,藍鳳姊姊,我應如何向她交代?何況,在你倆之先,尚有一位小雪妹妹待我很好呢。她沒有你那般惹人憐愛,她也不及藍鳳姊姊花一般嬌艷,但她是那樣的坦率,那麼樣的純潔。像一塊白玉,令人既羨且敬,同時一再有恩於我。唉!我,我該怎麼做或者怎麼說才好啊!」喟嘆著,不由得陷入一片紊亂的愁緒之中。

  別卜一聲,梆子敲響初更,他這才從沉思中驀地驚醒過來。揉揉眼,再向對面望去時,喝酒的仍在喝酒,下棋的仍在下棋;五號房的客人仍沒回來,三號房仍沒動靜,一切依舊。

  他想:「還早吧?黃衫客最早也不會三更之前動手的,趁此空間,我應該先弄點眉目出來才對啊!店伙說她是相公,雖然女扮男裝不算什麼稀奇,但世上的事盡多巧合,萬一真的弄錯對象,豈非笑話?」

  他又想:「黃衫客且曾說過,天一黑,他就來,那淫徒可能早就來了,此刻正隱身在附近某個地方。不過外有巫山神女監視著,我只要不耽擱太久,三更以前趕回來也就是了。」於是,他決定先出去找那個車夫問清楚,看看究竟是不是她。

  剛出院門,武維之即為走道左手一間下房中吆喝之聲所吸引。信步攏過去一看,原來是客棧裡的十來個伙計,正在玩那種足可令人傾家蕩產的玩藝兒──牌九!

  武維之皺了皺眉頭,本待離去,卻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道:「車、船、店、腳、牙,都是一般貨色。那車夫很有可能也在這裡面呢!」

  做莊的是本棧的那個麻臉賬房,那斜眼店伙則一個人在押天門。眾人賭興正濃,誰也沒有在意一個駝背老人的進入。

  這是一副牌的第三條,草席上青錢堆得像十來座小丘。麻臉賬房大喝一聲:「離手──」抓著兩個骰子搖得格達格達響。最後猛呵一口熱氣,又是一聲大喝,右掌一展,兩顆骰子滾滾而出。

  骰子滾定後,一個二,一個三,加起來五點。麻子立即高喝道:「五在手,殺豬宰狗,片甲不留!」

  上門的一個癩痢頭,應聲笑接道:「五在手,癟十先走!」眾人哄然大笑。笑鬧聲中,四門的牌被七手八腳地一搶而光。

  剎那之間,室內出奇地平靜下來。下了注而沒搶到牌的人,瞪眼屏息,注視著摸牌的人的臉部表情,不稍一瞬;而搶了一張牌的人,則一個個兩眼望天,咬牙咧嘴,將兩隻拇指壓上牌背上,探出兩隻食指一分一分的從中間往兩邊拉,就好像在勒一個仇人的脖子似地。

  麻臉莊家顯然是位個中老手,他這時將兩張牌半掀半壓地按在膝頭下,兩眼如電,巡迴掃射,口中一股勁兒的哈喝著:「翻,翻,翻呀!」

  上門的那個癩痢頭這時朝身邊另一個抓到牌的喘息著道:「你喊還是我喊?這一回你喊怎麼樣?」

  那人匆匆點了一下頭,立即兩眼一閉,仰臉尖聲喝道:「天。地、三丁、跨虎頭。粗也風流,細也風流!」

  「六!」

  「六!」

  「趙老大抓的一定是個六!」

  「加油呀,癩子!」

  旁邊的行家,立即七嘴八舌地喊了起來。

  再看癩痢頭,頓足一聲:「風流你的媽──」一張牌摔得老遠地。莊家急忙撿起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原來癩痢頭抓的是隻板四,配上趙老大的麼五銅錘,正好一副癟十。

  下門抓到牌的兩個人,一個是朝天鼻子;另一個則是一名四十上下,臉色發青的中年壯漢。

  這時,那壯漢向朝天鼻子啞聲道:「伙計,你喊吧!」

  朝天鼻子紅光滿面地注目喊道:「七七八八不要九,十八配,在你手!」

  「虎頭!」

  「虎頭!」

  「筆架老三抓的是虎頭!」

  「虎頭好配!」

  旁邊的人,又連片地喊了起來。

  麻臉莊家笑道:「不要九,偏來九,老虎喝酒──」口中笑喊著,兩眼卻在面前一些明牌上迅速地打轉。說至酒字,忽然住口。原來兩張九已出來了一張,而七點、八點卻有好幾張沒有露面。

  在眾目注視下,壯漢臉上一慘,放下手中牌,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朝天鼻子一聲啊,忙翻開牌來一看,呆了!身敗名裂,家破人亡,賭場如葬場!不要九,偏來九!麻臉一語成讖,虎頭十一配九又是一副癟十!

  嗟嘆之聲,此起彼落;惟獨麻臉莊家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

  中年壯漢臉如死灰,無力地瞥了草席上那堆青錢一眼,垂著頭,調身便欲離去。上門那個癲痢頭,此刻兩眼一亮,忽然喝道:「慢走一步,朋友!」眾人一怔,中年壯漢也不由得腳下一頓,愕然掉轉頭來。癩痢頭用手一指,喘息著喊道:「三癟和,還有兩副牌沒亮呢。」

  癩痢頭這一呼叫,眾人精神一振,立即跟著應和起來:「啊,對了!對了!三癟和,再有一副癟十就通和啦!」

  在上下兩門下有注子的人來說,這將是最後的一個希望。機會雖然不多,但賭場上無奇不有,這種事也頗難說得很。中年壯漢苦笑著,由於渺小的希望與深沉的痛苦不成比例,這時的臉色反而益發難看起來。麻臉莊家此刻也顯得有點惴惴不安,當下強笑著朝天門的斜眼店伙一抬下巴,催道:「老六,看你的了,翻呀!」

  癩痢頭用手指點著斜眼的鼻尖,窮吼道:「癟十,癟十,癟十!」

  斜眼偏臉瞞著自己一邊的耳朵,微微笑道:「唉,你們良心真壞!」右手巧妙地一帶,兩張牌同時現出。眾人閃目看去,一張人牌、一張天牌,天人紅槓!

  「天槓!」

  「天槓!」

  「唉,天門又有了,這是第幾把啦?」

  斜眼得意地說道:「誰的眼光準?」

  麻臉莊家迅速看了一下自己的牌,拍的一記翻開,喝道:「地字九,上下門通吃三道,天門放生!」雙手一圈,上下兩門的注子全部吃進,然後照注賠了天門。斜眼店伙數了數,笑喊一聲道:「見好就收──」起身推門揚長而去。

  直到這時候,那個中年漢子方如大夢初醒,悽然向草席作了最後一瞥,轉身舉步向門外默默走出。

  那個年紀較長的趙老大,瞥了中年漢子的背影一服,搖頭嘆道:「從洛陽到巫山,路要走一二個月,所得車資卻在頓飯光景中輸得精光,出門人,真是何苦來啊──」

  駝背老人神情微微一動,立即悄然退出。走道中光線雖很黯淡,但駝背老人雙目微溜之下,便馬上發現那名中年壯漢正向第三進院中走去,腳尖一點,飄然來至壯漢身後,低聲笑道:「伙計,去向你相公借賭本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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