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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

  「那麼,他已自知無藥可救,是嗎?」

  「是的。」

  「你怎麼知道的呢?」

  「他老人家得病後,既不許我替他請大夫,又不肯服用隔壁人家送來的秘方和草藥。人家送來,他謝著照收;背了人,卻都統統丟了。人家問起他,他說吃過了。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苦笑道:『孩子,好不了啦……』……」

  少年說至此處,眼圈又是一紅,無法再說下去。老人卻神色微見緊張地又問道:「他既已自知不久於人世,卻依舊什麼也沒跟你說?」

  少年啞聲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有很多話要告訴我的。」

  老人忙道:「你怎知道的呢?」

  少年啞聲低低地道:「好幾次,他喊我到他床前……」

  老人微顯激動,忍不住急急岔口道:「他喊你去,怎麼說……?」

  少年卻搖搖頭,傷感地道:「結果竟是什麼也沒有說。」

  老人不禁失聲道:「怎麼,什麼也沒說?」

  少年茫然地點點頭,老人雙肩一垂,精神似是頓然癱瘓下來。少年並未察覺到這一點,這時他繼續說下去道:「好幾次,他喊我到他床前……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而且不住地發抖。他用眼睛望著我,從他老人家的眼光中,我看得出來,他有話要說。可是,每次都是一樣,臨到這種時候,他老人家嘴脣一開合,跟著便會引發一陣狂烈的咳嗽。」

  老人幾若身處其境,不由得發急道:「咳嗽總有停的時候呀!」

  少年點點頭道:「是的,咳嗽會停下來的。」

  「咳嗽停了,他怎麼說?」

  少年輕嘆一聲,幽怨地道:「咳嗽過後,他似氣力已盡。每次都是長嘆一聲,朝我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沒有什麼,孩子,你去睡吧!』」

  老人皺眉道:「你既知他有話要說,他一再欲言又止,你怎不問他呢?」

  少年低聲道:「師父,您知道……我……看他那樣子……我不忍心啊!」

  老人望了少年一眼,他覺得少年這話也是實情。誰處在那種情景之下,也不會忍心追問的,更何況對方那時才只是一個十歲出頭一點的孩子?

  老人至此,似已完全失望,搖搖頭,微微一嘆,未再開口。

  又隔了片刻,老人像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掙扎著又問道:「孩子,這樣說來,你爸生前對你可說是一無交代了?」

  少年凝目虛空,搖搖頭道:「一無交代,那倒不是……」

  老人目閃異光,忙道:「怎麼說,孩子?」

  少年掉正臉來,又搖了一下頭,苦笑道:「臨死之前,他老人家說了很多……這還不算……這之前,我甚至已找出了他老人家每次召我前去、欲言又止的原因……不過,那些話毫無意義──一個病人的呻吟罷了,說了還不是等於沒說麼?」

  老人聽至此處,臉色一緊,身軀也是驀地一怔,雙目閃光如電,雙足鞋幫同時沒入石中三分深淺。但見他,脣角一扯,似又欲岔口催問,大概為了怕引起少年猜疑,反會影響到少年的盡情傾述,是以眉峰一軒,欲語又休。饒是如此,他眉宇間那份激動之色,卻仍是無法抑制。

  少年則因始終覺得乃父生前的言行與普通老人無異,說來對自己有著無比的親切之感,但在別人聽來,可能相當乏味,因此,他話說一半,便未再說下去。可是,他偶爾轉過臉來,看到老人尚是神色肅穆地、目不轉睛地在望著他,好似在靜待著他的繼續述說,不禁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有著不幸的遭遇,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原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孩子們。因此,少年在望了老人一眼之後,低低地又道:「有一夜,我醒來的時候,忽聽我爸說:『武家三世單丁,差幸香火不熄,我,我,我大概只能做到這麼多了……唉!一切恩怨,隨我死去吧……讓他知道他姓武,也就夠啦……唉唉……』接著連嘆數聲,之後便沒有聲息。」

  他微微一頓,又道:「起初,我還以為爸是在跟我說話,我等他說完,連喊兩聲爸,他沒應。我爬起來一看,才知道爸是在說夢話……」一陣抽咽,方又道:「之後,我睡不著,不住回味爸剛纔說過的話,想來想去,總是不能完全明白。不過,有一件事我是知道了:爸除了讓我知道我姓武之外,不希望我知道更多的事情。這大概就是他老人家每次喊我去,想告訴我一些什麼,而又始終忍著沒有說的原因吧!」

  老人肅容點點頭,目光仍堅定地盯在少年臉上。他似乎還想知道得更多,無言地啟示著少年繼續說下去。

  少年擦了一下眼角,又道:「現在,就剩下爸臨絕氣之前的一番話了。」

  老人輕輕咳了一聲,身軀也微微動了一下。

  少年低下了頭,啞聲哽咽著又道:「那是四年前的某一個風雨之夜,爸突然在半夜搖醒了我。室外雷電交作,室內一燈如豆。他喘息著遞給我這支墨簫,一面以發燙的手拉著我的手,斷斷續續地說道:『……記住,孩子,你姓武,世居河南臨汝。人如問你,你就這樣說……這是你……你爸的簫,好好藏著。你信不過的人,都別讓他看見……記住啊……唉!唉……本來我,我並不想將它交給你……但是,我總拋不開最後的一線希望……我……我這樣做……也許對,也許會含恨九泉……唉!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唯願蒼天憐見……孩子……我……快……記下,你爸就死在這根簫上,為了……一曲……人鬼神……』」

  少年淚如斷線,抽搐著接著說道:「爸說這番話的時候,雖然喘得很厲害,但臉色卻是紅潤異常。」

  老人直目喃喃地接道:「孩子,那是迴光返照啊!」

  少年流著淚,繼續說道:「我見爸說了半天話,一直沒有咳嗽,臉色又是那樣好,還以為他病情好轉了。正自暗暗慶幸,那知爸說到最後的一個神字,喉頭痰湧,拉著我的手,一抖一鬆,人便向後突然就倒了下去……」

  老人唉得一聲,喃喃地道:「他該掙扎著說完最後一句才對啊!」

  少年擦了擦眼角,又道:「說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相信。當爸拉著我的手說這些話時,我幾乎一句也沒聽清。這些話,都是事後一字一字地回憶起來的,我敢說絕沒遺漏什麼!」

  老人目光發直,一動不動,像尊泥偶。

  少年輕摸著那支長可三尺、上鐫詩詞圖文、晶澤發光的墨簫。啞聲又道:「爸死了,我無處可去,只好出來流浪。爸的話,我句句記得。這些話,我為了想找點意義出來,可說是想了整整四年。」

  少年輕嘆了一聲,微帶抱怨地道:「可是,我能想出什麼意義來呢?」他將墨簫朝老人面前一托,又道:「這根簫,也許很名貴,但是,不論它多名貴,它也只不過是一根洞簫罷了。師父,您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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