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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像這樣一戶人家,當然談不上什麼享受,一天能有兩頓稀粥。不餓著凍著,就很不錯了。

  屋內一燈如豆,兩扇木板門雖已上閂,一陣陣砭骨冷風,仍不斷從縫罅中吹進來。

  小瘡疤打了個阿欠,眼淚鼻涕全都溫去一起,他嘴裡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楊大瘤子坐在一堆乾草上抽旱煙,因為連廉價煙絲也買不起,他一向吸的都是玉蜀黍須做的煙絲。

  這種玉蜀黍須做的煙絲,唯一像煙絲的地方,便是吸起來特別嗆嗓子。

  楊大瘤子本來就有咳的老毛病,一吸起這種旱煙來,更是咳得滿臉通紅,連氣都喘不過來。

  可是,他不吸這種煙絲,又吸什麼?

  他如果連這點小小嗜好也戒除掉,這種窮苦的日子,又叫他如何打發?

  灶搭在屋後,小楊嫂子坐在灶後。

  灶洞裡有火光閃動。

  雖然已經快起更了,這一家顯然還沒吃晚飯。

  晚飯吃得這麼遲,是因為沒有下鍋米?

  還是因為吃遲一點,可以省下明天早上的一頓呢?

  這兩種想法,其實都錯了。

  真正的原因,應該是如果吃得太早,怕被隔壁人家聞到香氣。

  因為現在鍋子裡煮的,既不是碎米飯,也不是野菜粥,而是一鍋香噴噴的白水肉!

  肉鍋端上桌子,居然還有一籠蒸得軟軟的細面大饅頭。

  小瘡疤一雙眼睛登時瞪得又圓又亮,口水已經流下口角。

  他不問三七二十一,像餓狼似的,抓起一個饅頭,就伸到鍋子裡去蘸肉湯。

  楊大瘤子臉泛紅光,咳嗽也好了。

  只有小楊嫂子仍然站在一旁,兩眼望著門閂,似在等待什麼。

  沒過多久,門外果然響起一陣輕微的剝啄之聲。

  小楊嫂子連忙過去開門。

  木閂拉開,一陣冷風吹進來,同時像魅影般悄悄走進來一個人。

  這人一身黑衣,面蒙黑紗,雙目奕奕如電。

  楊家父子並無吃驚之色,仍然吃喝如故,黑衣蒙面人目光四下一掃,似乎頗感滿意。

  他在桌子上放下一隻小布袋,然後推開一扇小門,走進那個僅有的小房間。

  小楊嫂子小心地將布袋打開,從裡面取出兩樣東西。

  一包碎銀,一包煙絲。

  小瘡疤望也不望一眼,因為他對這兩樣東西都不感興趣。

  他感興趣的只是肉和饅頭。

  楊大瘤子一看到那包煙絲,就像見到了心肝寶貝似的,馬上放下筷子,連難得一嘗的肉和饅頭也拋去一邊,顧不得再吃了。

  黑衣人一走進房間,房中便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寬衣聲和一聲唧唧噥噥的細語聲。

  房中原來藏著一個女人?

  楊家父子翁媳三個,對房中那一男一女的曖昧行為,完全不予理會。

  而房中那一男一女,似乎也並不以這一家老少三口為意。

  外面西北風雖然吹得門窗格格作響,但由於這只是兩間破舊的茅草屋,房中的陣陣笑德之聲,仍能透過薄薄的隔板,清晰地傳送出來。

  「外面風聲緊不緊?」

  「緊得要命,就像……就像……嘻嘻,就像你這裡一樣。」

  「死人!」

  「嘻嘻。」

  「喂,我問你——」

  那女的只說到一個你字,底下的話,就像突然裝進了一隻封口的甕子,而變成一聲含混沉悶的嚀櫻。

  接著是一陣翻騰和撐拒的聲音。

  隔了好半晌,才聽到那女的微喘著道:「瞧瞧你這副猴急相!」

  男的低聲笑著道:「你不急?」

  男的話剛說完,忽又哎唷下一聲,似乎什麼地方被扭了一把。

  只聽女的哼了一聲道:「問你幾句話,也等不及?」

  男的連忙求饒道:「好,好!你問,你問!」

  女的道:「我問你,今天你怎麼到這個時候才來?」

  男的道:「我在跟蹤一個人。」

  女的像是吃了一驚道:「跟蹤什麼人?是不是那個醋缸子?」

  男的道:「不是。」

  女的道:「那麼是誰?」

  男的道:「怪刀關百勝!」

  女的像是又吃了一驚道:「十八刀客中的那位怪刀關百勝?」

  男的道:「不錯。」

  女的道:「你為什麼跟蹤這個姓關的?」

  男的得意地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話你聽人說過沒有?」

  女的道:「你打這個比喻,是什麼意思?」

  男的笑道:「這比喻是說:那姓關的是螳螂,我則臨時扮了一次黃雀!」

  女的道:「誰是那只蟬?」

  男的道:「一品刀!」

  女的像是嚇呆了一樣,隔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道:「你是說—……一品刀?就……就是那位首席刀證?」

  男的笑道:「不是。」

  女的道:「不是?」

  男的笑道:「那位仁兄只是個冒牌貨,我指的是真正的一品刀!」

  女的一哦道:「真正的一品刀,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男的道:「一個玩世不恭的浪子。」

  女的道:「就是你上次提過一次的那個白浪子?」

  男的笑道:「正是此君!」

  女的道:「你敢確定這個浪子真是一品刀?」

  男的道:「九成錯不了!」

  女的沉默了片刻,又問道:「怪刀關百勝跟蹤這位一品刀,用意何在?」

  男的說道:「這裡面的關係,相當複雜。」

  女的道:「什麼地方複雜?」

  男的忽然歎了口氣道:「有很多事情,就是告訴了你,我也弄不清楚,我只能這樣說,到目前為止,我們也許都上了這浪子的大洋當。」

  女的道:「你能不能再說清楚些?」

  男的道:「這就是說一切是是非非,都是這浪子掀起來的,如今大家都成了騎虎難下,誰也無法置身事外。」

  女的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你不是說,你另外又請了很多幫手嗎?」

  男的沒開口,隔了一會兒,忽然低低一笑道:「我們該不能盡談這些事吧?」

  女的道:「你要談什麼?」

  「這個!」

  「死人」

  「嘻嘻……」

  接著又是一陣翻騰的聲音。

  這次沒有撐拒。

  品刀大會第十六天。

  天氣晴朗。

  何寡婦店裡,又坐滿了人,白天星和張弟仍然是其中的顧客之一。

  張弟是白天星邀來的。因為白天星告訴他:「如果你想知道我昨夜跟蹤的是什麼人,以及跟蹤的結果如何,你就得先陪我去喝碗豆漿!」

  張弟雖然勉勉強強跟來了,臉色始終不怎麼好看。

  白天星則恰好相反,滿面春風,喜氣洋洋,逢人就打招呼,態度分外親切,仿佛已將昨天洪四被綁的那件事完全忘得乾乾淨淨。

  今天豆漿店裡,又多了幾張生面孔,尤其是坐在店門口的四名青衫漢子,看來特別惹眼。

  白天星向張弟低聲笑著道:「你想不想知道門口坐的那個人是誰?」

  張弟板著面孔,沒有接腔。

  他當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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