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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彼此素不相識,又無深仇大恨,何況這件事說起來,白天星多多少少在口舌上也該負點責任,而且對方吃的苦頭,也比自己大得多,自然沒有繼續擴大的必要。

  所以,他一見扁臉漢子倒下去,還吐出一口血,心裡很覺過意不去。

  他決定過去把對方扶起來,順便向對方賠聲不是,只要問心無愧,就算別人笑他懦弱,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哪知道他念頭還沒有轉完,扁臉漢子一挺腰,已自地上躍起,同時一掌像刀鋒般向他當頭劈下。

  張弟終於弄明白了一件事。

  白天星的話是對的。

  並不一定要你找別人的麻煩,才有麻煩;你不找別人,別人還會找你,別人找你,也是一樣。

  扁臉漢子這一掌是負傷之餘挾怒出手,威力自比适才那侮弄性的一抓淩厲得多。

  但在張弟眼中,情形恰巧相反。

  剛才那一抓,變生倉猝,而且又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受攻擊,他能及時避開,可說全靠了本能的自然反應,也可說多少帶有幾分僥倖。

  如今扁臉漢子使的這一招,乃根據刀法的變化而來,在掌法的術語中,名為「掌刀」。

  一想到刀,張弟的精神就來了。

  這正是扁臉漢子在不知不覺中犯下的第二個錯誤。

  他如果存心忠厚一點,不是一上手就使毒招,憑他的臨敵經驗和深厚的功力,必然能將初次與人交手的張弟迫得手忙腳亂。

  現在他一起手就使出掌刀,在張弟來說,正是投其所好。

  張弟在刀法方面,連十八刀客都想鬥上一鬥,自然不會把這種在刀法中極其粗俗平凡的招式當一回事。

  張弟幾乎連想也沒有想,橫身跨步,左臂一格右掌順勢平平削出。

  他削出的是右掌,卻不是掌招。

  掌法中只有砍、劈、掃、拍、抓、拿、點、撥,絕沒有削的手法。削——是刀招。

  這一掌若是換了真刀,一個扁臉漢子准會變成兩個,因為不是真刀,所以結果只是幾根肋骨離開了原來的位置。

  扁臉漢子像鞠躬似的彎了一下腰,然後慢慢後退,退出數步後,雙腿一軟,栽坐下去。

  鮮血緩緩地從他口角溢出來。

  他緊咬著牙齦,只拿一雙充滿惡毒之色的眼光瞪著張弟,他沒有破口大駡,因為怕血流得太多,但他還可以用他的眼睛。

  用他的眼睛認清這個少年人的面貌。

  用他的眼睛告訴這個少年人:「小子,你小心點,江湖上敢跟黑鷹幫作對的人不多,只要老子有一口氣在,總有一天夠你小子受的!」

  大廳中的酒客和賭客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一幕,仍然無人有所表示。

  只有一個人,說了一句話。

  說話的人是白天星。他的話只有一個字——

  「好!」

  他說話時,手上捧著酒壺,這個好字是望著酒壺說的,所以誰也不知道他這一聲好,究竟是說張弟身手好,還是壺裡的酒好。

  黃眉漢子一隻手放在桌面上,輕輕一按,緩緩站起。

  「坐下!」

  黃眉漢子低下頭去,一眼便看到一隻陌生的手正覆蓋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沿著那只手的手臂慢慢移動目光,他最後看到的是白天星那張微笑的面孔。

  他只能猜想那是一個微笑。

  只微微提高上唇表示笑意的人並不多,同時,一定也很少有人希望自己看到別人對自己是如此的微笑。

  可是,說也奇怪,這個微笑竟好像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黃眉漢子只稍稍猶豫了一下,便乖乖地依言坐了下來。

  黃眉漢子已依言坐下,白天星卻並沒有移開他的那只手。

  他的那只手依然覆壓在黃眉漢子的手背上。

  黃眉漢子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也沒有想把被壓著的那只手從白天星手底抽回來的意思。

  那只手仿佛已不屬於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只是靜靜坐在那裡,靜靜地等待著。

  白天星朝桌面上那兩隻重疊的手背望了一眼,微笑著緩緩說道:「我已經數過了,你這只手一共是五根手指頭。」

  黃眉漢子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

  白天星緩緩接著道:「這也就是說,你一共有五次表示抗拒的機會。」

  黃眉漢子依然一無表示。

  白天星道:「我說得也許不夠明白,所以我不妨先提出來解釋一下。當我向你發問時,你可以以兩種方式表示抗拒:一是不說實話,一是乾脆避不作答!」

  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是一筆小生意,就以這五根指頭為限,只要你夥計不在乎,除了這五根手指頭,我保證不多動你夥計一根汗毛。」

  黃眉漢子眨眨眼皮,仍舊沒有開口。

  白天星輕咳了一聲道:「第一點,我要問的是,這一次的雇主是誰?是誰要你們來找咱們哥倆黴氣的?」

  「烏八!」

  語氣很冷淡,但回答得卻很乾脆。

  白天星點點頭,這表示第一個問題已經通過;黃眉漢子的臉色也稍呈緩和。

  他至少已保住了第一根指頭。

  白天星接著又道:「他付的代價是多少?」

  「一千兩!」

  白天星又點了一下頭。

  黃眉漢子的臉色也漸漸好看起來。

  第二根指頭又是他的了。

  白天星想了想才接著道:「他付的是現銀,還是銀票?」

  「現銀!」

  白天星又點了點頭。

  黃眉漢子眼中忽然露出期切之色,似乎巴不得白天星把五個問題一口氣問完;白天星像已瞧透他的心意,淡淡一笑,接下去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前面這三個問題,問得太簡單了一點?」

  黃眉漢子沒有開口,但心底下已禁不住有些後悔。

  白天星忽然微笑道:「你夥計今年的流年不錯,我底下本來還有兩件事要問,現在我決定只問一件,而且比剛才的幾個問題更容易回答。」

  他稍稍抬高目光,微笑著道:「你們幫主這次也來了是嗎?」

  這個問題的確簡單。

  但這個簡單的問題,卻使黃眉漢子一下變了臉色。

  「是!」

  這個字是隔了很久才說出來的。

  黃眉漢子在回答這個是字時,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但卻似已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一個是字出口,冷汗已跟著流下。

  白天星微笑著移開了手。

  黃眉漢子一聲不響,起身抱起受傷的扁臉漢子,頭也不回,匆匆出廳而去。

  大廳中仍然嘈雜如故。

  奇怪的是那兩位黑鷹香主,他們的座位離得較遠,雖然聽不見這邊談話,但絕不會看不出這邊發生了什麼事。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這兩位元香主竟始終顯示著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好像他們這兩名部屬即使當場被人劈了,他們也不會出面過問一樣。

  白天星在桌上放下五錢銀子,朝站在一旁發愣的張弟點點頭笑道:「現在可以走了!」

  兩人回到巷子後面的那間破屋子,仿佛一下進入了一個寧靜而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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