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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每个小镇上的客栈,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

  穿过店堂,是一片拴牲口的大敞院,两边是鸽笼式的普通客房,大院子后面,有个小院子,那便是一般指称的上房。

  七星栈的形式,当然也不例外。

  如果一定要说今天的七星栈与一般小客栈有什么不同,那也许便是很少有一家小客栈,曾像今天的七星栈这样,一下住进了这么多不该住进这种小客栈的客人。

  尤其是像小孟尝吴才这样的客人。

  七星栈后院,共有十四个房间,真正的上房,其实只有三间。

  那就是坐北朝南的三开间。

  这三开间没有石阶护栏,原就较别的上房看来顺眼,自从玉门三煞腾让出来,由小孟尝吴才住进之后,气派也就益发显得与众不同了。

  不仅窗帘床单、茶具盆巾一律由旧换新,甚至大小便器也另外备了一套。

  无论谁现在走进了这排房子,都很难想像是置身在一家小客栈里。

  不过,这位吴大公子生活起居虽极讲究,衣着却很随便。

  他如今坐在客厅里,陪着几个客人谈话,用的虽然是上等茶点,但身上却只披了一件旧夹袍。

  别人见了,也许会感觉奇怪,像小孟尝这样的阔公子,难道连一件新夹袍也做不起。

  事实上也只有像小孟尝这样的阔公子才知道衣着随便的好处。

  衣随便,最大的好处,就是舒适。

  舒适岂不也是一种享受?

  这种道理当然不是人人都懂得,至少此刻厅中的几位客人,就好像不太懂得这种道理。

  四位客人的衣着都很光鲜。

  尤其是其中那位蓄着一付山羊胡子,正在吸着旱烟的紫衣老人,一套团花夹裤祆,更是上上下下几乎连皱褶子都找不出一个来。

  这老人衣服上虽然没有皱褶子,脸上的皱褶却多得怕人。

  无论谁只要见过这张面孔一次,相信都会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这张面孔其实也不算太难看,问题似乎就出在那套新衣服上。

  这就像一把破茶壶放在旧木柜底层,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但如果配上一套杯子,放在客厅里目处,就会叫人看了不舒服一样。

  坐在紫衣老人下首的,是一名二十岁不到的黄衣少年。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脸上当然不会有皱褶。

  但只看了紫衣老人的面孔,然后再看这黄衣少年的面孔,便不难一目了然这一老一少的关系。

  这一老一少无疑是爷儿俩。

  坐在紫衣老人上首的,是个独眼中年汉子。

  这汉子瞎的是一只左眼。

  一个人眼睛失明,当然有很多原因。不过,这汉子瞎掉一只左眼,原因显然只有一个:这只左眼无疑是被人用手挖掉。

  这汉子左眼虽然只剩下一个往里陷进去的黑洞,一只右眼却黑白分明,精芒如电,锐利异常。

  独眼汉子再过去,坐的是个面目姣好的红衣少妇。

  这少妇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皮肤虽不及销魂娘子杨燕生得白皙细嫩,但眉梢眼角,春意盎然,风情撩人,别具一股充满野性的冶荡意味。

  最特别的,是这女人除了脸蛋儿生得俏丽之外,还有着一副迷人的身材。

  沿着一双修直坚挺的小腿向上,先成瓶肚式的扩展,再成瓶颈式的收缩,由于腰肢纤细,更衬托出上半身的丰满圆润。

  又是一个惹火的尤物!

  这女人是谁呢?

  客厅中的寒暄,好像刚告一段落。

  吴才端起茶碗喝茶。

  紫衣老人捻着胡梢,浓浓地喷了一口烟,忽然叹息着道:“异数,异数,老夫从南到北,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十年,可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是像今天的七星镇……嘿,嘿……唉!”

  从语气听起来,他这几句话像是充满了感慨,甚至还好像感到有点寒心。

  但事实上,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这几句话真正的弦外之音,其实是在表示自己的运气还不错,虽然返来了几天,却未错过好戏。

  吴才也陪着叹了口气。

  紫衣老人继续吸烟。

  栈伙葛大提着茶,走向西厢一间上房,那间上房中隐隐传出毒影叟古无之的爽朗笑声。

  毒影叟似乎也在招待客人。

  吴才朝院子里溜了一眼,又转向那独眼汉子,笑了笑道:“贺老大这一路来,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独眼汉子淡淡一笑道:“消息是听到了些,就只怕说出来你们不相信。”

  吴才一哦,马上露出倾听的神气。

  只有耸人听闻的消息,才会带给人难以置信的感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也往往是很少人知道而出人意外的消息。

  吴才想要听的,无疑正是这一类的消息。

  紫衣老人也从嘴角拔开旱烟筒,转向独眼汉子望去。

  从紫衣老人这一动作,不难看出这老少男女四人,今天虽同为小孟尝座上客,彼此之间也可能早已熟识,但这次来七星镇,却显然不是一路来的。

  红衣少妇没有表示。

  她仍在望着自己的鞋尖。

  那是一双缎鞋,鹅黄镶边,鞋头上绣卜一双花蝴蝶,样式生动,绣工细腻,看来有如振翅欲飞。

  她眼光落在鞋尖上,已经很久很久了,由此可知她现在心中一定在想着一些别的事。

  黄衣少年则在仰望着梁上一只燕巢。

  燕子已经飞到南方去了。

  如果巢中燕子没有飞走,它们此刻一定会发觉一件很有趣的事。

  那便是黄衣少年此刻一张面孔虽然对着它们,两眼望去的,却是另一处地方。

  他的一双眼珠全挤上眼角,眼光中充满渴羡之色,两颊微微发红,这说明他已不是个不懂事的大孩子了。

  被唤作贺老大的独眼汉子轻轻咳了一声缓缓接下去:“我听南方道儿上一些朋友说,最近这两三年,十八刀客在南方一个个混得都很不错。”

  吴才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几句开场白,当然不算消息,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引子,独眼汉子要说的正文,一定还在后面,同时也必与十八刀客有着很大的关系。

  独眼汉子又咳了一声:“最近两三年来,大江南北,凡是有大油水的行当,差不多全被这批小伙子伸了手。据有心人估计,这几年来,除了几十条人命不算外,各行各业的损失,至少也在百万两以上!”

  吴才淡淡地道:“江南一带,我已很久没去了。”

  这意思也就是说,在这以前,他还没有听人提过这些事。

  独眼汉子喝了口茶,忽然笑了笑道:“所以,总结一句,除了一个快刀马立,今天这些刀客即使被人统统杀光,我也不会感觉奇怪!”

  这个结论虽然惊人,但实在下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些。

  吴才呆了一下,讷讷道:“贺兄……什么意思?”

  独眼汉子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吴公子必然清楚。我们都知道,举凡赚钱容易的行当,十九多为是非之窝,如不是有点来头的角色,谁也不敢轻易染指。打个比方说:钱麻子的热窝,就只能开设在七星镇,这座热窝若是搬省城,以他麻子这块料,保管不出三天,就非砸不可!”

  吴才点头。

  只要是跑在江湖上的人,这点道理,当然谁都懂得。

  独眼汉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这番道理,说起来虽极简浅,可是,今天七星庄中的那些年轻的刀客们,一个个却似乎忽略了这一点。他们这两三年来,预取预求,尚以为今天江湖上已成了他们十八刀客的天下,殊不知他们事事顺遂,其实是另有原因!”

  吴才道:“什么原因?”

  独眼汉子道:“那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碰上好主儿!”

  吴才愕然道:“贺兄意思是说,南方一些见不得光的行业,全部都操纵在某一个大东家手里?”

  独眼汉子笑笑道:“不错,这就是我在南方听到的消息。”

  他又笑了一下,道:“这种消息并不是人人都能听得到,同时也不见得人人都会相信,所以我把招呼打在前头,只当它是个笑话就是了。”

  吴才陷入沉思,一边不断点头,客厅中顿又平静下来。

  那位大东家是何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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