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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喝,妙極了!但見此人年歲也在七旬左右,身軀也很臃腫,鬚髮蓬亂糾結,兩腮繞鬍,眉目難分,身穿一襲好似十年未曾換洗過的皂布袍,肘彎胸襟,滿是酒垢油污,竟與此刻窗口坐著的那位老人,完全一模一樣!

  而最有趣的,便是後來者手中也扶著一根破竹竿,竹竿的頂頭,同樣懸著一雙青布小錢囊!

  酒客們於發現此等怪事之後,一聲輕啊,全都為之目瞪口呆。

  後來者上得樓來,鵝行鴨步,口中本在含含混混地低聲哼著什麼:「數莖白髮添詩債,七尺枯竹掛酒錢……」由於人聲驀地一靜,不由住口茫然抬臉。

  窗口那位先來者,似有意無意地接口哼吟道:「十年買酒醒還醉,醒學靈運醉步兵。」吟畢立即轉臉向窗外望去。

  後到的老人怔了一下,皺眉喃喃自語道:「這怎麼回事?到底是別人像我,抑或是我像別人?」口中咕噥著,一面搖搖擺擺地向窗口走了過去。

  窗口老人這時又自乾了一盅,兩眼望天,大聲自語道:「尚道傳言是假,原來還真是有此一說,嘿,嘿,嘿。」

  走近的老人停步注目搔耳道:「看來老漢我是假的了?」

  窗口坐著的老人這時醉眼一翻,哼道:「老漢已在裝迷糊,你閣下卻還要喋喋不休,你不假,難道老漢我是假的不成?」

  站著的老人聞言也是醉眼一翻,想說什麼,忽又搖搖頭,閉目點頭讚道:「居然連口吻也仿效得惟妙惟肖,難得。」

  坐著的老人哼了一聲,沒有開口,站著的老人一把抄起桌邊倚放著的那根破竹竿,遠近分別端詳了一下,點頭道:「虧閣下竟也找到這種竹子。」

  說著又將竿端錢囊托在掌心內瞟了幾眼,接著說道:「唔,從這錢囊上看來,閣下玩這一手,大概還不止一二次呢。」

  坐著的老人仰臉微哂道:「聲音放大點,別人快相信你是真的了!」

  站著的老人忽然湊至坐著的老人耳邊,瞇眼嘻嘻一笑,低聲說道:「你要我大聲,我偏要小聲,算老漢心虛好不好?」

  又是嘻嘻一笑,接著說道:「叔臺,別鬧了,咱們之中,始終只有一個是正牌貨,而老漢這牌子也並不比你叔臺那塊光彩,再纏下去,咱倆的身分可都要抖開了,普天之下,除了你老叔臺,誰還能玩得這麼絕?」

  坐著的老人點點頭,哼道:「很逼真,表演下去吧。」

  站著的老人又復嘻嘻一笑,扮了個怪臉道:「老漢要喊你長輩你不敢當,你那個淘氣小哥兒要喊老漢長輩,老漢又怕折煞;結果,老漢只好折中處理,老漢是你的老哥哥,也是賢令郎的老哥,你是老漢的老弟,令郎則是老漢的小老弟,當年你老弟聽了哭笑不得,老漢明白得很,老弟你,其所以曾敢怒而不敢言,都是為了我那小老弟著想,賢父子一直都在動老漢迷糊三掌的腦筋,雲鵬老弟,老實說罷,是這樣的嗎?」

  坐著的老人臉一仰,沒有答腔。

  站著的老人笑著說道:「咱們快五年沒見了,這五年中,相信你老弟一定做了很多的事,老實說,老漢我的收穫也不少,等閒下來時再談,現在咱們且先了了心願,這就將我那位小老弟喊出來如何?」

  坐著的老人仍然仰著臉,一動不動。

  站著的老人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外面傳說你老弟在終南現過身,老漢聽了根本不信,當今武林中有幾人真的見過你老弟本來面目的?不過,無風不起浪,老哥哥一時找不到你,只好姑妄聽之,決定去趟終南,本想喝了這一頓就走,不意竟在此不期而遇,這真是再好沒有了……」

  站著的老人尚待再說下去,坐著的老人雙肩一陣微顫,忽以一種因受情感抑制,以致顯得有點變腔的聲調,仰著臉冷冷接口道:「那些都暫時擱在一邊,小弟聽說你老兒身上有柄武當的雲拂信符,拿出來小弟看看?」

  站著的老人聞言失聲道:「你說什麼?」

  坐著的老人冷冷重複說道:「武當上代掌門人,三清真人送給你的那柄雲拂信符,拿出來小弟看看!」

  站著的老人翻眼道:「老弟,你開什麼玩笑?」

  坐著的老人似乎盡量在抑制著一股激動之情,仰臉接著問道:「難道沒有這回事嗎?」

  站著的老人搖嘆道:「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坐著的老人雙肩一動,欲言又止。

  站著的老人忽然臉色一整,微顯不悅地道:「雲鵬老弟,你這是什麼意思?五年不見,是我變了?還是你變了?」

  他似乎愈說愈有氣,哼了一聲,接著說道:「在六派來說,那玩藝兒也許是個寶,但在咱們兄弟,當廢鐵賣了也換不到一壺酒喝,根本一點用處沒有。當年老漢偶遊武當,被那牛鼻子死拉活纏,弄去對那批小牛鼻子在掌法方面說教了一頓,為怕老牛鼻子面子下不去,這才隨手接來揣在懷中,老牛鼻子說:『如有差遣,信符一到,武當門下萬死不辭……』嘿,我老迷糊若遇事找幫手找到武當,那還成什麼話說?所以後來你老弟說:『你沒用,就給我吧,留給印兒將來外出闖蕩時護護身也好。』我老哥哥連哼都沒哼一聲就給了你,你弟臺今天反打一耙,難道怕老漢翻悔討舊賬不成?」

  坐著的老人一聲啊,猛然挺身注目,呆得一呆,雙目中忽然熱淚泉湧。

  站著的老人也是一怔,夢囈般地說道:「姓上官的會流眼淚,古醉之總算這輩子沒有白活了。」

  跟著皺眉搔耳道:「要說那玩意會帶給老弟什麼連累,也不至於呀!」

  目光偶掠窗外大街,忽然低頭笑道:「老哥哥明白了,嘻嘻,老哥哥以前曾說過,談動手也許你老弟行,談動口你老弟可差得遠,三杯下肚,原形畢露,老哥哥說的如何?」

  聲音一低,促聲笑接道:「那丫頭找麻煩來了,正好留給你老醒酒,老哥哥暫且失陪,今夜三更,芙蓉園再見。」

  語畢,又是嘻嘻一笑,身形一飄,人已閃身下樓。

  迷糊仙古醉之背影於樓梯消失不久,踏,踏,踏,一陣碎而且急的登樓聲響過後,樓梯口立即出現了一名黃衣少女。

  來的這名黃衣少女,年約二八,一身玄黃短打,背後長劍將玄黃披風斜斜挑起一角,柳眉鳳目,櫻口貝齒,雙腮各有一泓醉人的酒窩,眼眸流盼間,如泌秋露,嬌美中另具一股淡淡冷傲之氣。

  登樓後,駐足微一掃視,脆哼一聲,立即朝窗口含怒走了過來。

  上官印匆匆擦了一下眼角,正待起身分辯時,黃衣少女已上跨一步,玉指直逼鼻尖,凝眸嗔叱道:「以為姑娘好欺侮的麼?再跑呀!」

  上官印不知所措,期期說道:「姑娘別誤會,我不是他……」

  黃衣少女忍不住噗哧一笑,跟著勉強沉臉叱道:「你不是他?你是誰?你又怎知另外有個他?他又在哪裏?」

  上官印語為之塞,一時間臉孔通紅,更不知如何措詞方好。

  黃衣少女朝地板上啐了一聲道:「可憐相,標準酒鬼……」跟著鳳目一瞪,翹了翹秀唇,不屑地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昨天的膽子那兒去了?」

  上官印心念一動,於是定神反問道:「昨天我又怎麼了?」

  黃衣少女怒氣本已稍稍平息,這一下不由又火了起來,鳳目一瞪,氣沖沖地逼到上官印臉上責問道:「誰是潑丫頭?姑娘教訓那批不長眼的東西,與你這個老酒鬼何關?你說,你說,說呀!」

  上官印暗忖道:「古老哥口德最好,假如真有這事,其中一定別有原因。」為了明白究竟,故意一哼,反問道:「老夫說了又怎樣?你知道老夫是誰嗎?」

  他滿以為對方聽了可能會怒上加怒,口中說著,暗地已同時準備著應變。

  哪知黃衣少女不但不怒,反而捧腰笑得直打跺,笑了好一陣,這才直起身子,一面手指,一面打著噎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你酒鬼有此膽量,你以為姑娘怕了你是麼?你酒鬼現在聽著:迷糊仙古醉之,十二奇絕中最蹩腳的一名……喂,酒鬼,錯了沒有?」

  上官印心頭暗暗一震,訝忖道:「什麼?十二奇絕中人物她這麼清楚?」

  繼又迅忖道:「不對,她既然看錯了人,我現在是迷糊仙而不是上官印,我可不能太遜色,一個弄不好,壞了酒鬼老哥哥的名頭,可不是玩的。」

  於是,他將臉孔一沉,故作不快地道:「老夫雖居十二奇絕之末,但如憑以贏取姑娘的尊敬,似也足夠有餘了。」

  黃衣少女仰臉微哂道:「肉麻得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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