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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傅青主道:“纳兰公子不是常人,若见着了,也许可以得到一些消息。”

  桂仲明满怀不悦,但一转念这是为了凌未风的事,也便不作声了。

  傅青主医术精湛,他自制有“易容丹”,能改变人的脸型面貌(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神秘,只是一种高明的化装术而已,不过在他们那个时代,还是被人称为神奇的)。两人擦了“易容丹”,形貌仍然保持原来的轮廓,但不是很熟的人已看不出来了。刘郁芳握着冒浣莲的手,感激得说不出话来。韩志邦看在眼中,心中也有许多感触。

  且说纳兰容若这次出征,原非所愿。他这些年来专心研究易经和唐代以下的经学书籍,正在编一部大书,已定名为《通志堂经解》,他是想以此为“名山事业”的,不料康熙却拉他到绝塞穷边,去打回人藏人。

  他眼见清军横越草原,杀害了无数牛羊,带给草原上的牧民无穷灾难,心中很是不忍,可是他身为贵族。又不能公然叛逆,精神上苦闷异常,这日他已随大军进到束勒,距离藏边不远了,立马高原,只见漫天飞雪,大地如堆琼砌玉,山头如倒挂银蛇,不觉一片苍凉之感,想起自己爱妻死后,已无知心之人,欲白首穷经,又被迫随军征战,长叹一声,回到营中,提起狼毫,随手在锦笺上写道: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再填上词牌名“采桑子”,在词名下注道:“塞上咏雪花”。想道:“我也像塞上的雪花一样,偏爱冷处。不喜繁华。可是我虽别有根芽,却偏偏生作人间富贵花。这也真是造化弄人了!”

  他填好新词,想找人欣赏,却又不禁四顾茫然心中自叹:“爱妻和姑姑死后,想找个人谈心也难了。”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冒浣莲来,“不知这位精通音律,妙解诗词的江湖奇女子,如今流浪何方?”

  不觉又提起笔来,填了一首“浣溪沙”道: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琼鬓云偏,情魂销尽夕阳前!”

  掷笔长叹,想起去年夏秋之交,和冒浣莲同赏荷花的情景,不觉神驰!正在此时,忽听得营门外一阵喧哗鼓噪──

  纳兰容若出来观看,见兵士围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在那里争吵,营账远处羊群正在逃散,那老人和少女,都是哈萨克人打扮,老的短须如戟,状颇粗豪,但细看之下,粗豪中却又隐有儒雅之气,那少女长眉如画,瓜子脸型,眉清目秀,有江南少女的风韵。

  兵士们嘻皮笑脸地向那少女调笑,纳兰容若上前喝止,究问情由,那少女道:“我们的羊群给你们兵爷的战马冲散了,我还没向他们索赔,他们反而把我拉到这里。”

  纳兰容若皱皱眉头,料想必是士兵见她貌美,故意扰弄她的,清军劫掠牛羊,残害百姓都是常事,何况冲散羊群。

  纳兰容若对清军纪律之坏,甚感痛心,正想叱责,但见那少女侃侃而谈,疑心大起。草原上的妇儿见到清军,如羊遇狼群,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这样与人理论?因此欲言又止,反诘问那少女道:“你是哪里的人?大军驻扎之地,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

  那少女“哎哟”一声叫起来道:“偌大一个草原,不许放羊,难道叫我们喝西北风?”

  纳兰容若面色一沉,那年老的牧人急忙说道:“我的闺女不懂说话,将军你多包涵则个。羊群我们也不愿要了,你放我们走吧。”

  纳兰容若故意板起脸孔说道:“不成,非罚不可!”

  军士们见纳兰公子非但不加责备,反而袒护他们,大为高兴,但又怕纳兰公子真的责罚那个少女,于是七嘴八舌地叫道:“罚她吹段笛子吧,她吹得真好听!”

  纳兰容若见少女手中拿着一支短笛,微笑说道:“是吗?”

  兵士们道:“刚才我们还看见她一面放羊,一面吹着笛子唱歌呢!”

  纳兰容若面色一端,煞有介事地道:“好,这次从轻处罚,就罚你吹一段笛子!”

  牧羊少女噘着嘴儿,老人道:“儿啊,你就吹一段吧!”

  少女拈起笛子赌气,说道:“好!吹就吹!”

  手指一按,吹出一段激愤清越的调子来,老人唱词相和,纳兰容若一听,听得呆了,她吹的竟是自己日前写在石壁上那首“沁园春”,从“试望阴山,黯然消魂,无言徘徊。”

  一直吹到“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这首词是纳兰容若半月前驻军南疆时写在石壁上的,他不解少女如何能够看到?即算看到,怎么这样快就到此地?难道是专诚来找自己?心中满布疑云,存心试一试她,摇摇头道:“这支吹得不好,罚你另外清唱一支。”

  兵士们轰然道好,少女扭不过,眼波流转,敛襟一福,唱起来道: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成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纳兰一听,更是惊奇,这首词乃是他悼亡词中呕心沥血之作,也正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园中,初见冒浣莲时,自己叫歌女所唱的那首,当时冒浣莲还是男子打扮,听歌之后,就和自己倚栏谈词,临流赏荷,纳兰容若心魂一荡,盯了这少女一眼,身材果似冒浣莲轮廓,可是脸型相貌,却又不同,正在惊奇,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转──

  纳兰容若蓦然想起冒浣莲那对明如秋水的眼睛,心念一动,再仔细看时,觉得那少女身材好熟,竟隐隐似冒浣莲的轮廓。他大感惊奇,于是斥散士兵,带这两“父女”进入账内。

  冒浣莲昂然不惧,随纳兰走进清营。纳兰容若独居一个帐篷,虽在行军之中,也布置得非常雅洁。他屏退卫卒,请傅青主和冒浣莲坐下,微笑说道:“大漠穷荒,知音难觅,今日一会,令人心折,但拙词浅陋,不值一歌再歌,请姑娘子饮水词外再谱一调如何?”

  冒浣莲盈盈一笑道:“公子何前倨而后恭?”

  将短笛递给傅青主吹和,轻启朱喉,歌道: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簿,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这旨“金缕曲”是纳兰好友顾梁汾所作,其中含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康熙初年,纳兰的另一位朋友吴汉槎被充军到关外的宁古塔,顾梁汾乃是他的知交,特为此填了两首“金缕曲”

  寄给纳兰容若,望他援救,冒浣莲歌的就是其中之一,这两首词悲深感切,纳兰容若看了大为感动,就代向父亲求情,把吴汉槎救了回来,冒浣莲而今歌此,其中大有深意。

  纳兰容若聪明绝顶,闻歌会意,慨然说道:“姑娘有什么亲朋,无辜被捕了么?”

  冒浣莲道:“公子可愿援手?”

  纳兰道:“要看他是何等样人?若是像吴汉槎那样的名士,我也愿‘乌头马角终相救’的。”

  冒浣莲道:“吴汉槎是狂傲书生,我的朋友却是一代奇侠。”

  纳兰动容问道:“谁?”

  冒浣莲笑道:“曾令当今皇上寝食不安的凌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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