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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傅青主的故事,就从这里说起。他对凌未风道:“那一日,我们在栈道上行走,说也惭愧,我们都算是有点功夫的人,行了一天,还未曾走完路,眼看暮霭苍茫,山色欲暮,我的心可有点急了,若在深山野宿,我自然毫无所谓,只是浣莲却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而且我看她面上似有病容,更是焦虑。

  冒浣莲插口道:“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其实那时我并不是生病。而是自从夜探五台山之后,半个月来,总感到心里难受!”

  凌未风听了,暗暗嗟叹。五台山之夜,冒浣莲寻找母亲,却找到了亡母的衣冠之冢。这一幕悲剧,他也曾经暗中目睹。他自然懂得冒浣莲为什么心里难受。

  傅青主黯然说道:“我何尝不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就是怕你抑郁成病呀!”

  冒浣莲眼圈一红,忽然望着熟睡在地上的黄衫少年,滴泪下来。凌未风心想:怪不得他会爱上黄衫少年,这两人一个是无父母的孤女,一个是不知自身出处的青年,相同的命运像一根红线把他们联起来了。

  傅青主继续往下说道:“正在着急之时,忽然我们看到山坳处有一个少女在采集山藤,她随便用手一扯,就是一条。这种山藤十分坚韧,寻常人用刀割,也还得花一些功夫,她竟是这样的毫不费力,我看着也有点惊奇。浣莲叫了一声,那个姑娘回头来,见了浣莲,高兴得什么似的,走过来拉浣莲的手,问她究竟是不是仙女,突然被风吹落荒山?因为她在深山中已经很久看不到外面的人了。”

  冒浣莲接着道:“其实她才长得美呢!那个样儿呀!就像幽谷中的百合花!我告诉她我们是普通的旅人,她急得什么似的,赶忙招呼我们到她家中住宿。我想,这样的险峻峰巅,居然还有人家,那这人家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家了!”

  傅青主接着说道:“这位姑娘的家就在附近,可是我们远看却一点看不出来。原来她的家竟然是建在两峰夹峙之间的悬崖峭壁上,峭壁上突出的两株虬松刚好把屋子遮着。我们走进屋内,只见一个六旬左右的老者,生得又黑又瘦,手指如鸟爪一样,指甲很长,精神健铄,我们见到他很惊诧的见到我们,我们告诉他是迷了路的行者,他将信将疑,但毕竟把我们招待下来,我看他面上带有愁容,和我们谈话时,也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以为他是不高兴我们打扰,要不就是怀疑我们是坏人。可是他招呼又很周到。

  “我们饱餐一顿,入夜之后,他突然对我们道:‘客官,我看你们不是普通的客人,大约都会点武功,只是今晚若有什么事发生,你们都不许声张,也不许动手!”

  凌未风听到这里,插口笑道:“就像你今晚吩咐我一模一样?”

  傅青主说道:“我和你是开玩笑,他可严厉得多,那神气可怕极了!”

  冒浣莲道:“当时那位姑娘问道:‘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呢!是不是上次那个坏人又来了,这回我长大了,我帮你的手。’那个老人听了,面色大变,斥责她道:‘不许你动手,你若动手,我就不认你是女儿,就算我给人打死了,你也不准和来人动手,即使他要带你走,你也得跟他走,绝不许替我报仇,你听见吗?’那少女哭道:‘爸爸,你说的是什么话?’那老者厉声说道:‘你若违背我言,我死不瞑目!’我听到了,觉得这个老人不近情理。我看着傅伯伯,他却一句也不出声,我想说要拔刀相助,但又觉得这是不自量力,因为那个姑娘比我还强。屋子里一片愁云惨雾,我的心也像铅一样又沉又实。”

  傅青主道:“我在江湖行走,也有几十年了,从未遇过这样的怪事。这个老者看来练就大力鹰爪的功夫,两眼神光奕奕,一看便知是内家高手,可是我却丝毫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猜大约是江湖上的寻仇报复,刚好给我们碰上。可若是江湖寻仇,当事人绝没有不欢迎助拳之理,这老人连女儿也不准帮忙,这可叫我怎样也猜不透!”

  这时窗外夜风呼呼,鸱枭厉鸣,凌未风忽然拍掌说道:“我猜得出这个老者是什么人!”

  话声未了,忽然窗外有人接声说道:“我也猜得出这老者是什么人!”

  凌未风一跃而起,只见一条黑影蓦地穿窗而入。

  那跳进来的人是李思永,他也是心有疑团,终宵未寐,为冒浣莲走下楼梯之声所惊,跟了下来。凌未风听得出神,竟未发现他伏在窗外。

  这时,傅青主见凌未风和李思永都说知道这老者是谁,大为诧异。凌未风道:“我曾听过师父谈起各派名宿,据说在剑阁栈道的绝顶之处,隐居有位老者,名叫桂天澜,在大力鹰爪功和绵掌上有绝顶功夫,鹰爪功是外家绝技,绵掌则是内家最难练的功夫,这人能内外兼修,可算是武林中的怪杰。”

  冒浣莲听了,“咦”了一声,急忙问道:“他姓桂?”

  凌未风点了点头,冒浣莲眼波流动,手托香腮,似在思索什么事情一样。

  李思永道:“我也听先父说道,有一个名叫桂天澜的人,武功极强,当张献忠主川时,曾投在张部大将李定国帐下,不久张献忠李定国相继败亡,此人就不知踪迹。后来有人说他隐身剑阁,先父派人去找了几次,都没有找着。傅老前辈说有人找他寻仇,我想也许不是私人寻仇,而是清廷的高手踩到了他的踪迹。”

  傅青主摇了摇头道:“你只猜到了一半,最初来寻仇的人不是清廷的人。”

  接着他往下说道:“那老人正在和女儿说话之时,屋顶上空突然掠过三枝响箭,一声接着一声,怪声摇曳,甚为凄厉。这是江湖上寻仇示警的讯号,而且若非自信能够把对方手到擒来,决不会使用这种先行传声的方式。我正觉十分诧异,这对父女的武功,已是武林同道中所罕见,难道又有什么高人,敢如此托大?响箭过后,果然外面传来暴雷也似的喝声:“你还不出来答话?”

  “那老者愁容满面,缓缓起立,对女儿道:‘你千万听我的话!’又向我们道:‘你们也千万别理闲事!’说完,便冲出屋外,我忍不住也跟着出去,回头一看,那个小姑娘和浣莲也出来啦!

  “屋外站着的是一个红面虬髯的老者,一见我跟着出来,翻起眼瞧了瞧,冷笑道:‘你居然这样不要脸,还找人助拳!’我急忙说道:‘我只是过路的客人!’我知道这类的江湖仇斗,若只是一人出面,那就必定是约好的单打独斗。外人若偶然撞上,也得避开。除非自问不敌的一方,预先邀好至亲至近的师友,那才另当别论。但也得让正点(事主)先见了真章才能出手。我本该避开,但敌不住好奇心的吸引,仍然在远远的看他们怎样较量。这时我忽然看见栈道下面,山腰处似有黑影移动。正注视间,那红面老者大喝道:‘就是有人助拳;我也不怕:’双掌一错,更不打话,就狠狠地向黑瘦老人打去,我站在十余丈外,也听见呼呼的掌声。”

  凌未风对掌法剑法均有极深的造诣,听傅青主说到两位老前辈在剑阁千级栈道之上对掌,不禁心向往之。说道:“以桂天澜的武功,居然有人敢登门挑战,可惜我看不到这样的对掌。”

  他顿了一顿,又对傅青主道:“我看你在剑阁碰到的黑瘦老人,九成是桂天澜。他后来出手是不是以绵掌为主,佐以鹰爪功夫,是的话,便准是他。”

  傅青主点了点头道:“好,我就当黑瘦老人是桂天澜吧,说起来容易记些。我刚才说到那红面虬须的老者,见了桂天澜就如发狂一样,双掌一错便狠狠扑上。桂天澜却不动手,双足一发劲,人便像飞箭一样,射出两三丈外,口里尽嚷:‘你慢点动手行不行?也得让人把话说个清楚!’那红面老者却不理不睬,竟是如影随形,步步进迫。桂天澜退得几退,已到了峭壁的边缘,再也不能往后退啦!那红面老人双掌齐发,向桂天澜迎面推来。桂天澜双掌倏地一分,斜身退步,右掌横挡,左掌一翻,向红面老人腕下一撩,同时左手骈指如戟,一探身,势捷如电,双指向红面老人腰肋点去,红面老人双掌一封,接着左掌下劈,举腿横扫。”

  凌未风闭目静听,忽然说道:“红面老人这招拆得不行。桂天澜用的是绵掌中孔雀抖翎的家数,中途未待变尽,又掺以点穴法。红面老人这样解法,只能化去对方掌力,避不开点穴。他那一腿只是虚招,以攻为守的,桂天澜只要往斜身进步,红面老人就完了。看来红面老人来势汹汹,说到真功夫,要比桂天澜差一筹。

  傅青主道:“老弟掌法果是高明,桂天澜往左斜身退步,手指已然点到红面老人肋下。可是桂天澜好像有意让他似的,虚虚一戳,乘着红面老人斜闪之际,自己却猛地往右窜出,离开了峭壁边缘。”

  凌未风道:“红面老人输了一招啦,该停手了?”

  傅青主道:“他才不停手呢!我在月光下,看到他的红面变紫,一个箭步又扑过来,好像拚命似的,他也真有点邪门,拳法展开,身似飞鱼,步如流水,绕着桂天澜身子滴溜溜乱转,两手忽拳忽掌,疾逾风轮,身法手法越来越快,脚下走的却是九宫八卦方位,丝毫不乱。”

  凌未风道:“他使的一定是九宫神行掌,这种掌法,暗藏八九七十二手点卸法,点是点穴,卸是卸骨。切斫点拿,奇正相生。正是同时对付内外两家的上乘掌法。哎!这红面老人不弱,他刚才输的那招,大约是欺敌过甚。他的九宫神行掌,可是武当派镇山的掌法呢!”

  傅青主道:“桂天澜的功夫也俊极了,红面老人身子滴溜溜地转,他也随着红面老人转,他发掌好像软绵绵的,可是对方的凌厉掌法,都给他随势化解。”

  凌未风道:“这场对掌,一定好看极了。”

  冒浣莲道:“可不是吗?这两人身法,就宛如走马灯一样,倏左倏右,忽逆忽顺,过了一阵,我看到月光底下,两条黑影,联成一圈,闪电般疾转,莫说分不出招数,连哪个是红面老人,哪个是桂天澜也分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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