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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齐勒铭摆脱了丁勃的纠缠,心头的烦躁仍未能消,反而更加好似包着一团火了。

  忽听得水声轰鸣,原来是从山下流下来的溪水被巨石所阻,陡的变成急流,挟泥沙而俱下。山涧中心的巨石虽然兀立如故,亦已“伤痕”斑驳,在它旁边的几块大石头,更是给急流冲击得摇摇晃晃了。

  齐勒铭忽地有个奇怪的联想,觉得自己本来好像溪流,假如没有“约束”,大概是会平平静静的流下来的,巨石一阻,反而令“平静的清流”变成湍急的浊流了。这是溪流对巨石的“反叛”,就像自己胡里胡涂的变成父亲的逆子一样。

  急流奔腾而下,他却被卷进了回忆之中。

  他的父亲对他管束极严,但也有不能不对他放松的时候。

  那就是在他父亲练上乘内功的时候。父亲练的这种上乘内功,往往要“闭关”三五天的。所谓“闭关”,并非真的有“关”可“闭”,而是静室打坐,非练到功完成、不会踏出房门。闭关之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然更不会分心管教儿子!

  父亲闭关的期间,丁大叔就必须负起守护之责,纵然用不着寸步不离,也得经常在他父亲身旁照料。

  因此每当父亲闭关练功的时候,就是他可溜出家门的机会来了。

  初时他还只敢到离家不远的小镇上吃喝玩乐,后来胆子越来越大,跑来邻县的县城胡闹去了。

  他们这家是在黄河北岸王屋山下的一条小村子隐居的,王屋山在邵源县,县城依山修建,是个偏僻的小山城,远不及邻县济源的繁华。

  在济源县城,他有一个表哥。他的父亲武功天下第一,但他的母亲却是大家闺秀,一家人都不会武功的。他的表哥年纪比他大得多,家道已经中落,开个私塾,教书维生。他跑到邻县,一来是怕在小镇上胡闹,容易给父亲知道,二来邻县有表哥可作护身符,要是父亲问起,他可以说是去跟表哥读书。他到了济源,有时也会在表哥家中住一两天,他天资极好,跟表哥读半天书已是胜过别人读十天八天,要是父亲当真问起的话,表哥也会为他证实的。这只是他预防万一而已,事实上这道护身符从未用过。他的父亲那几年正在练上乘内功,几乎可说是闭门不出。他的表哥是个文弱书生,没有要事,也不会到他的家里来。而且他每次到邻县去,也总是算准了时间,在他父亲“开关”之前回家,有丁大叔给他遮瞒,父亲根本就不知道他曾经偷偷离家。这是他在二十岁之前的事情,二十岁之后,他一向的“循规蹈矩”,已经获得父亲的信心,更是可以行动自由了。

  济源是个大县,县城里有许多三教九流的人物,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渐渐他就交上了一班酒肉朋友,甚至黑道中人。吃喝玩乐,非钱不行,在黑道朋友带引之下,他也开始去偷富户的银两了。钱容易到手,人也越发变坏,酗酒嫖妓,无所不为。

  令他变坏的,还有比嫖妓更甚的事情。

  一个妖冶的女子似是在浪花中隐现,对着他媚笑。他面对冲击岩石的急流,心里想道:“丁大叔顶多只知道我在酗酒嫖妓,要是他知道我未满二十岁的时候,就有一个以心狠手辣而又以淫贱著名的女飞贼做情妇,他更不知道要多么心惊了!”

  这个女飞贼“卖解”(跑江湖的杂技艺人)掩饰身份,通过他的黑道朋友,在济源和他搭上。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当时江湖上有一对行为邪恶的姐妹花,也是最负“盛名”的女飞贼。姐姐穆好好,外号“金狐”;妹妹穆娟娟,外号“银狐”。姐妹都是面首无数,姐姐金狐一来嫁了陕甘道上的独脚大盗铁臂猿巴大山,妹妹银狐则一直未婚。在济源变成他的情妇的就是银狐穆娟娟。

  最初他只抱着逢场作戏的心情,想不到就此不能摆脱。

  穆娟娟有千种风情,万般娇媚,一勾搭上他,就把他迷上了。

  但也只是止于“着迷”而已。

  假如现在有人问他:“你是否曾经爱过穆娟娟?”他将会感到很难回答。

  但在当时,他只是迷恋她的风情,迷恋她的美色,连“戏假情真”恐怕也还谈不上的,假如当时有人问他,他一定会答:“我怎样会爱上这种风尘女子?”因为他虽然不知道穆娟娟的底细,但最少他已经知道她不是“良家妇女”。

  尽管他有放荡的一面,这放荡不过是等于孩子玩火一般。有一类特别顽皮而又特别富有好奇心的孩子,由于受到大人严厉的禁止,偏偏要去尝试。烧痛了手指,他才后悔。终于堕落,那是后来的事情;最初他并非“甘于堕落”的。

  放荡的另一面是自视极高,他可以和那些酒肉朋友玩至得意忘形,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还是和那些朋友划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他不满意父亲的拘束,但他也从来没有忘记,他是武林第一高手的儿子。那些人根本就不配和他做朋友。

  在他的心目中,穆娟娟虽然不同于一般妓女,他是对她特别喜欢,有时甚至几乎可以把她当朋友。但他从来没有想地这要她做妻子。对她,他需要的只是“情欲”,并非爱情。

  他要的是名门淑女,是一个足以和他匹配的才貌双全的妻子。

  而这个理想中的妻子,他的父亲也给他找到了。

  他的父亲有一个好朋友名叫庄正光,庄、齐二家乃是世交,和齐家一样,庄家也是武学世家。不过到了庄正光这代家道已经中落,因此他应扬州最大的一间镖局──江南镖局之聘,十多年前,携同幼女,到扬州去做江南镖局的总镖头。

  正当他和穆娟娟打得火热的时候,庄正光告老还乡,路经邵源,特地到齐家拜会老友。

  庄正光的女儿名叫英男,小时候和他也是相识的。庄英男那时还是个黄毛丫头,他们总共也不过见过几次面。对这个黄毛丫头,他早已没有印象。

  想不到十多年不见,这个黄毛丫头已经长成一个十分标致的大美人了。

  他的父亲对这位世侄女更是喜欢,立即向老友提亲,庄正光也立即答允。

  庄家在山西绛县,从邵源前往,还有七八百里路程。为了避免迎亲送嫁的麻烦,两家谈妥,很快便即择吉成亲。庄正光待女儿出嫁之后,方始独自回乡。

  虽然是父母之命,他的心里也是很满意这头亲事的。

  早在他未曾定亲之前,丁大叔已经委婉的劝过他:少年人血气方刚,偶然的放荡形骸是免不了的,但该适可而止。

  在他订婚那日,他也曾许下誓愿,从此专心一意爱自己的妻子,尽管他还忘不了穆娟娟的千种风情,他已决心不再拈花惹草了。

  谁知事也愿违,结婚之后,他才发现婚姻生活远不如他所想的那般美满。

  不错,妻子很美,但却是个“木美人”,他要给她画眉,她却嫌他轻薄;他挖尽心思编织美丽的言辞与她谈情,她却一声不响。

  更有甚者,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感觉到新婚的欢乐。经常都是紧蹙双眉,过份的庄重变成了对丈夫异样的冷淡了。

  他一心期待的新婚之乐,变成了味同嚼蜡!

  他一气之下,又偷偷的跑去和穆娟娟幽会了。

  初时还瞒住妻子,后来气不过妻子对他越来越冷淡,索性故意让妻子知道。

  他把染有胭脂的衣裳穿回家,他把穆娟娟所用的香罗手帕带回家,他把穆娟娟绣有同心结的荷包带回家,有时甚至故意装作是在梦中叫出别的女人名字,不止是穆娟娟,还有他自己编造的一大串的女人的芳名。

  可是他的妻子竟然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丝毫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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