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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蛾眉此去悲前路 小侠归来痛故园(2)


  杨芃听得此言,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也跳上了坐骑,老刘说道:“大小姐,你爹爹会对付他们父子的,你既然没有上他的当,就让他去吧。”原来竺尚父的家规极严,他给仆人的命令,仆人就只能照他的命令去做。如今他这管家只是奉命到上官泰家中禀报事情,所以不敢擅自捉拿杨芃。

  杨芃上马逃了,上官纨站在路上,呆若木鸡。到了此时,孰真孰假,谁是谁非,已经昭然若揭了。但上官纨还抱着最后一点幻想,等待老刘的回答。

  老刘缓缓说道:“上官姑娘,你放心,你的姨父已经赶回去释放你的爹爹了。这次你爹爹所受的委屈,都是杨钲父子从中捣的鬼,是他们挑拨你的姨父以致弄出这场误会的。”

  上官纨做梦也想不到她所心爱的人,竟是陷害她父亲的坏蛋。这剎那间,她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倏的变成一片空虚,人未昏迷,却似乎失了知觉了。她不能用脑筋思想,甚至也不感觉伤心,整个人就似坠入漆黑的深渊,神经都麻木了。好半晌上官纨才喃喃说道:“是杨钲父子捣的鬼?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老刘说道:“因为杨钲已变成朝廷的鹰犬,而你爹爹是知道他的阴谋的一个人,我如今奉命到你家中,就是要告诉你们母女这些事情,一来为我主人致歉,二来也免得你们再上杨钲父子之当的。”

  竺清华心生怜悯,说道:“纨姐,幸而咱们都没有上杨芃的当。过去的事忘了吧,我们还是一样的好姐妹。”

  上官纨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跳上坐骑,竺清华叫道:“纨姐,你去那儿?”上官纨道:“你别管我!”刷刷几鞭,催得坐骑四蹄如飞,向杨芃所逃的方向追去。

  老刘说道:“她哭得出来,就没事了。”竺清华道:“不知她是不是去找杨芃算账?老刘,你的马快,你去照顾她。”

  老刘说道:“我猜想她也未必就是去找杨芃。她这时候正是深感惭愧之时,所以不愿意见任何相识的人。不过我当然还是要去照顾她的。”

  老刘一面上马,一面说道:“小姐,你怎么又和夏哥儿偷跑出来。你爹爹已经回家了,你们也赶快回去吧。”

  竺清华道:“这么说,我爹爹没有与江大侠比武,也没有两败俱伤么?”

  老刘笑道:“没有的事,这是谁说的?”

  竺清华道:“杨芃说的。”

  老刘道:“杨芃的话你还能相信么?刚刚相反,你爹爹非但没有与江大侠动武,他们还成了好朋友呢。说来话长,你回到家中再问你爹爹吧。”

  李光夏道:“那么我师父呢?”

  老刘道:“江大侠已经上京师了,我家主人将来也会到京探访他的。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竺清华道:“没有了,你赶快去照料纨姐吧。”

  老刘走后,竺清华道:“夏弟,咱们也该回去了。”李光夏道:“回去?回去那儿?”竺清华诧道:“还有那儿,当然是回家了,氓山大会已经结束,我爹爹已经回家,江大侠也早已离开氓山了。咱们不回去,难道还上氓山么?”

  李光夏道:“不,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前往京师寻我师父。”

  竺清华吃了一惊道:“你要前往京师?你不怕被人捉了?”

  李光夏道:“我等着拜师,已经等了三个年头了,如今我已经知道我师父的下落,我还怎能不去找他?”

  竺清华道:“你不听得老刘说,我的爹爹将来也要往京师探访江大侠的么?咱们先回去,然后再跟着爹爹一道前往京师,不是更妥当吗?”

  李光夏道:“不,我等不及了。而且我也怕有意外。”

  李光夏道:“说不定回到你家,你爹爹已经走了。我师父在京师也不知逗留多久,假如按照你的计划,经过几个转折,去到京师,最少也得一个月。万一我师父已经走了,我再到那里找他?”

  李光夏所顾虑的这两点,当然不能说是没有理由。但还有一个理由,是李光夏不愿意说出来的。他父亲在临死之前,将天理会的“海底”交了给他,从那时起,他就算是正式的教徒了。“海底”是秘密帮会中的一种身份证明,他父亲将本身的“海底”传给他,这固然是特殊情形下的措施,同时也含有衣钵相传,勉他继承遗志的意义。

  天理教是一个“反清复明”的组织,李光夏年纪虽小,但自小在帮会中长大,也懂得要严格遵守教规的。他的秘密只能让本教或本教所绝对信任的人知道,换言之即是对方至少也要是可靠的反清义士才能算是“自己人”。因此尽管竺家父女对他不错,但在这个意义上说,却还只能算是“外人”。

  何况,李光夏至今尚未清楚竺尚父的来历,竺尚父性情怪僻,在李光夏眼中看来颇有几分“邪派”味道,而且他当初又是竺尚父的家人捉去的,在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心里,更不能把竺清华的家当成他的家了。虽然他对于竺清华对她姐弟一般的感情也是十分感激,但他的秘密却始终未曾向她吐露。他是早有准备,一有机会,就要离开竺家的。他要找寻他的师父,他也要设法和本教中人联络,尤其要打听他的“林伯伯”林清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盼得这个机会,他当然是不能再回竺家的了。

  竺清华沉吟道:“可是京师重地,你、你一个人前去,这个,这个──我总是放心不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李光夏心中感动,说道:“华姐放心,我在京师也还有一些我父亲生前的好友的。

  “而且朝廷鹰爪认识我的,也不过是祁连三兽等有限几人,他们也未必便在京师。我只要小心点儿,避过他们,也就是了。”

  竺清华道:“不,我仍是放心不下。好吧,你既然定要前往京师,我和你同走!”

  李光夏与竺清华相处年余,两小无猜,情如姐弟,虽说他早有准备,有朝一日,要与竺清华分手;但到了真正要分手之时,却也是十分难舍。

  竺清华忽地说出要与他同去,李光夏听得此言,又惊又喜,但还是摇摇头道:“不,华姐,你不能和我一同去的。”竺清华道:“为什么?”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望着李光夏,等待他的回答。

  李光夏迟疑片刻,终于说道:“华姐,你不知道的。我爹爹生前是钦犯,他死在朝廷鹰爪之手,我也是鹰爪所要追捕的犯人。此去京师,不同前往氓山,我,我不想连累你。”

  竺清华道:“这我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了。我不怕连累,我可以帮你去对付鹰爪。”

  李光夏道:“你不怕连累,但你爹爹恐怕不愿意惹上鹰爪的麻烦吧?倘若咱们在京师发生意外,这不只连累你,还可能连累你的家人的。”

  竺清华哈哈笑道:“这你就可以更放心了。我爹爹不但不怕连累,他还是要与朝廷作对的呢,不过,你不知道罢了。”李光夏道:“当真?”

  竺清华道:“我几时骗过你,我有一次还听得他与老刘商议,说是准备时机一到,就要举事的呢。后来爹爹发现我偷听,严厉地告诫我,不许我说给别人知道。连杨芃也不能告诉。那时你还没有来。到你来了,我本来要告诉你的,但又怕无缘无故提起,反而惹你疑心,所以一直没有说。”

  李光夏大喜道:“好,这就好了。”竺清华笑道:“咱们可以一同走了吧?”她只道李光夏是因有她同走而欢悦,还未曾完全明白李光夏说的这个“好”字,另外还有许多意思。

  两人经过这次谈话之后,一路同行,感情又进了一层。李光夏虽然没有把天理教的秘密告诉她,但在心目中已渐渐把她当作自己人了。

  一路无事,这一日来到了保定,这是天理教从前的总舵所在,也是李光夏的老家。

  李光夏自小跟随父亲,懂得一些在敌人耳目遍布的地方应该注意的事情。他选择了黄昏时候进城,这时正是四乡来的小贩要赶着在城门未关闭之前出城的时候,也正是夜市未开,城中的店铺以及衙署都在休息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这个时候进城,可以减少敌人的注意。

  竺清华早已换了乡下姑娘的装束,李光夏也在脸上抹了煤灰,扮成一个穷小子模样。进得城来,竺清华笑道:“咱们这个模样,只怕客店不敢招待咱们。找什么地方住去?”李光夏道:“别忙,先去看看我的老家吧。”

  李光夏经过老家门前,只见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上的那颗大印已经褪色,锁着大门的那把铁锁也已经生锈了。他是三年之前和父亲从家里逃出去的,三年之后回来,却只有他一个人了。而且是被关在自己的家门之外。不,这个“家”已被官府所封,不再是属于他的家了。

  李光夏心情阵阵激动,不由得起了回一回家,看它一看的念头。

  李光夏带着竺清华在比较冷落的小巷兜了几个圈子,在街边卖“夜宵”的小摊子上吃了两碗汤圆,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二更。将近三更的时分。城中的店铺十之八九也关上了店门了。

  走到无人之处,竺清华说道:“夏弟,咱们就在这街上浪荡一晚吗?你不是说城里有你爹爹生前的许多好朋友的?”

  李光夏道:“事隔三年,不知他们是否还在这里?在这里也不知他们是否已经变了?我必须待打探清楚之后,才好去投奔他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今晚没有住的地方,你跟我回家吧,现在可以去了。”

  竺清华遁:“回你的家?你的家不是已经封了?”李光夏道:“咱们不会从墙头跳过去吗?事情已经过了三年,大门的铁锁都生锈了,我想鹰爪们总不会一直留在那里看守吧?过了今晚,我再去找一个可靠的人。”

  竺清华笑道:“跳过你家那道矮墙,容易得很,但我总是有点担心。”李光夏道:“我不信有那么巧就会遇上鹰爪。唉,我真想去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一看我爹爹妈妈的遗物,我妈妈是我们逃走那天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也许还有她的遗物,也许完全失了,但我总是要去看一看的。即使碰上鹰爪,我也得偿偿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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