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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

  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作宝树的那人。”众人大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却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肉、鸡鸭、蔬菜,果真……果真是一古脑儿,都……都给这厮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厮给绑了。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伙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姑娘,我们只道这厮是您带来的下人。”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着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伙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么……”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拚着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宝树大师,曹大爷,生死有命,着急也是没用。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力量,竟说得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伙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金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着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着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

  宝树铁青着脸,拿着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流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击之恨。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么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着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道的。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决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哪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子出来不可。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着一根大门闩,当下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妈抚养。我知道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当下到阎大夫手中去拿。哪知他晕去时牢牢握着,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在他的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活着。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伙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厮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哪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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