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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玄铁令(2)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已然入腹。

  突然间那高个儿大叫:“啊……”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只见他胸口插了两支铁笔,自前胸直透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口中直涌出来,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吴道通临死时奋力一击,那高个儿猝不及防,竟被双笔插中要害。金刀寨伙伴忙伸手扶起,却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那高个儿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吴道通的身子,见也已停了呼吸。他眉头微皱,喝道:“剥了他衣服,细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去吴道通的衣衫。只见他背上长衣之下负着一个包裹。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但见包中有包,一层层的裹着油布,每打开一层,周牧脸上的喜意便多了一分。一共解开了十来层油布,包裹越来越小,周牧脸色渐渐沮丧,眼见最后已成为一个三寸许见方、两寸来厚的小包,当即挟手攫过,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骗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几人挤在里面,乒乒乓乓、呛啷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给摔了出来。

  周牧只是叫:“细细的搜,甚么地方都别漏过了!”

  闹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难以见物,众汉子点起火把,将烧饼店墙壁、灶头也都拆烂了。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起水沟旁那烧饼,慢慢缩手。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叫化子。他已饿了一整天,有气没力的坐在墙角边。那高个儿接过吴道通递来的烧饼,掷在水沟之旁,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烧饼。他早想去拿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却吓得丝毫不敢动弹。那杂货铺伙计的死尸便躺在烧饼之旁。后来,吴道通和那高个儿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沟边,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了烧饼。他饥火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臭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声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众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头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周牧见再也查不到甚么,喝道:“收队!”

  胡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金刀寨盗伙一批批出了侯监集。两名盗伙抬起那高个儿的尸身,横放马鞍之上,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消逝,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但镇人怕群盗去而复回,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杂货铺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了伙伴的尸身入店,急忙上了门板,再也不敢出来。但听得东边劈劈拍拍,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无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通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小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通的尸身一动。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死尸慢慢坐了起来。小丐吓得呆了,心中怦怦乱跳,但见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然站起身来。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这时冷月斜照,小丐却瞧得清清楚楚,但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根钢钩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齿,不使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何杂物,都不理会,一摸到烧饼,便撕开抛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沟。群盗搜索烧饼铺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一个个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可是全身吓得软了。一双脚哪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破这二十来个烧饼,足足花了一炷香时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小丐转过头来,不敢瞧他,突然间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身子虽然躲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蓬头散发的影子映在那死尸脚旁。小丐见那死尸的脚又是一动,大叫一声,发足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腾腾腾的追来。

  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弯腰伸手,便来按他背心。小丐一个打滚,避在一旁,发足又奔。那死尸一时站不直身子,支撑了一会这才站起,他脚长步大,虽然行路蹒跚,摇摇摆摆的如醉汉一般,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颈,提了起来。

  只听得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口,小丐如何还敢抵赖,只得点了点头。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小丐又点了点头。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声,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那死尸道:“割开你的肚子,挖出来!”小丐直吓得魄不附体,颤声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来吴道通给周牧双掌击中胸口,又给那高个儿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得良久,却又悠悠醒转。肚腹虽是要害,但纵然受到重伤,一时却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经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然离去,竟顾不得胸腹的重伤,先要寻回藏在烧饼中的物事。

  他扮作个卖饼老人,在侯监集隐居。一住三载,倒也平安无事,但设法想见那物的原主,却也始终找寻不到。待听得胡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他虽不知这群盗伙定是冲着自己而来,终究觉察到局面凶险,仓卒间无处可以隐藏,当即将那物放在烧饼之中。那高个儿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吴道通行一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个儿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去。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自认不出是哪个烧饼之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全无影踪,最后终于抓着那个小丐。他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下便要剖开他肚子来取物。一时寻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钩头,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钢钩拔离肚腹,猛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虽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间没了力气,五指松开,小丐身子落地,吴道通右手钢钩向前送出,却刺了个空。吴道通仰天摔倒,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吓得实在厉害,只奔出几步,腿膝酸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了过去,右手却兀自牢牢的抓着那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鸟,静夜中又听到马蹄声,不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只发抖。但这次来的只两匹马,也没胡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是“乌云盖雪”的名驹;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墨蹄玉兔”,中土尤为罕见。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间又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一柄白鞘长剑。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间系着的长剑也是黑色的剑鞘。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杂物,同声惊噫:“咦!”

  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脸上。那女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马鞭一振,将尸身掷在道旁,道:“吴道通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那女子点了点头。

  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同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急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骑。那女子微一勒马,让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骏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该当赶上金刀寨人马,但始终影踪毫无。他们不知吴道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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