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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倾心(6)


  行出数里,已到了冈下平阳之地。那婆婆道:“你张开手掌!”令狐冲应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一件细物从背后抛将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

  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令狐冲道:“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甚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你记住了。”

  令狐冲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的涌将上来,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那婆婆偏不承认对我有甚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却为甚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

  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婆婆,你累不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纪之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是不如少年。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婆婆了。”当下重行坐倒。

  又过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罢!”令狐冲应了,当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后面。

  令狐冲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

  令狐冲应道:“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

  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大声说道:“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令狐冲停住脚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见到了令狐冲,有人说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五霸冈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

  这些人的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甚么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由于见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应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

  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甚么他们一见婆婆,便这般惊惶?难道婆婆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令狐冲大吃一惊,叫道:“你干甚么?”那汉子大声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么东西也瞧不见。”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么都瞧不见了。”令狐冲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的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么缘故?”

  一名汉子惨然道:“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

  令狐冲叫道:“婆婆,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过你们。东海中有座蟠龙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道:“福建泉州东南五百多里海中,有座蟠龙岛,听说人迹不至,极是荒凉。”那婆婆道:“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到蟠龙岛上去玩玩罢。这一辈子也不用回中原来啦。”

  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婆婆冷冷的道:“你们说不说话,关我甚么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说八道。”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婆婆道:“去罢!”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刺瞎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令狐冲心下骇然:“这婆婆单凭一句话,便将他们发配去东海荒岛,一辈子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的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那位婆婆实是生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五霸冈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婆婆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样看来,黄帮主、司马岛主、祖千秋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五霸冈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由自主的连打两个寒噤。

  ***

  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冲。”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声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国梁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见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应道:“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婆婆钻入了树丛之中。

  只听辛国梁说道:“师叔,那令狐冲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隔尚远,但辛国梁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令狐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当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辛国梁和易国梓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令狐冲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道:“华山派晚辈令狐冲,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辈上下怎生称呼。”易国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说话,易国梓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令狐冲躬身道:“参见大师。”方生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道:“少侠不用多礼。尊师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时听到他们来势汹汹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方生和尚说话神情是个有道高僧模样,又知“方”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方证大师是师兄弟,料想他不会如易国梓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大师垂询,敝业师安好。”

  方生道:“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觉月,这是黄国柏师侄,这是辛国梁师侄,这是易国梓师侄。辛易二人,你们曾会过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参见四位前辈。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易国梓哼了一声,道:“你身受重伤!”方生道:“你当真身上有伤?国梓,是你打伤他的吗?”

  令狐冲道:“一时误会,算不了甚么。易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交,又击了晚辈一掌,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易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又将全部责任推在易国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辈高僧,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为难,又道:“种种情事,辛前辈在五霸冈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了好大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然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起五岳剑派和少林派的纠纷。”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易国梓的过失。

  易国梓怒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跟我有甚么干系?”

  令狐冲叹了口气,淡淡的道:“这件事,易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

  辛国梁、黄国柏和觉月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岳剑派门户各别,但上辈叙将起来,比之五岳剑派各派的掌门人还长了一辈,因此辛国梁、易国梓等人的辈份也高于令狐冲。易国梓和令狐冲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令狐冲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易国梓倘若真的将华山派一个后辈打死,纵不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易国梓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

  方生道:“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方生心中一凛,他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的好手,竟会给这少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实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冲体内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令狐冲瞪视,缓缓的道:“少侠,你不是华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辈却是华山派弟子,是敝业师岳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方生问道:“那么后来你又怎地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国梓插口道:“师叔,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将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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