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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虎啸龙吟(7)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黄眉僧哈哈一笑,道:“阁下是前辈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袭?未免太失身分了罢。”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随手又下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左手比拚内力,固是丝毫松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紧逼,亦是处处针锋相对。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

  黄眉僧禅定功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内力比拚却又处了下风,眼见今日局势凶险异常,当下只有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必胜”却不见得。

  ***

  大理国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率领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属,带了木材、铁铲、孔明灯等物,进入万劫谷后森林,择定地形,挖掘地道。三十三人挖了一夜,已开了一条数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来与石屋已相距不远。华赫艮命部属退后接土,单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庆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时轻轻落铲,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这么一来,进程便慢了许多。他们却不知延庆太子此时正自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棋艺,又拚内力,再也不能发觉地底的声响。

  掘到申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这地方和延庆太子所坐处相距或许不到一丈,更须加倍小心,决不可发出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虎抓功”使将出来,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将泥土一大块一大块的抓下来。范骅和巴天石在后传递,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这时华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转为自下而上。工程将毕,是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三人都不由得心跳加速。

  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远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赫艮站直身子之后,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会便住手倾听,留神头顶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两炷香时分,估计距地面已不过尺许,华赫艮出手更慢,轻轻拨开泥土,终于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板,心头一喜:“石屋地下铺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见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块的木板便跌了下来,露出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洞孔。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口挥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华赫艮低声道:“木姑娘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涌身从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时,这一惊大是不小。这那里是囚人的石屋?但见窗明几净,橱中、架上,到处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少女满脸惊惶之色,缩在一角。华赫艮立知自己计算有误,掘错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转告于他,他怕计谋败露,不敢亲去勘察。这么辗转传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谬亦非千里,但总之是大大的不对了。

  原来华赫艮所到之处是钟万仇的居室。那少女却是钟灵。她正在父亲房中东翻西抄,要找寻解药去给段誉,那知地底下突然间钻出一条汉子来,教她如何不大惊失色?

  华赫艮心念动的极快:“既掘错了地方,只有重新掘过。我踪迹已现,倘若杀了这小姑娘灭口,万劫谷中见她的尸体,立时大举搜寻,不等我掘到石屋,这地道便给人发见了。只有暂且将她带入地道,旁人寻她,定会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钟灵摇了摇手,示意不可声张,转过身来,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从洞中钻下,突然反身倒跃,左掌翻过来按在她嘴上,右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抓了一团泥土塞在她嘴里。华赫艮跃回地道,将切下的一块方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板缝中倾听上面声息。

  只听得两个人走进室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定是对他余情未断,否则我要败坏段家声誉,你为甚么要一力阻拦?”一个女子声音嗔道:“甚么余不余的?我从来对他就没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过。好极,好极!”语声中甚是喜欢。那女子道:“不过,木姑娘是我师姊的女儿,总是自己人,你怎能这般难为她?”

  华赫艮听到这里,已知这二人便是钟谷主夫妇。听他们商量的事与段誉有关,更留神倾听。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誉,幸得给叶二娘发觉。你师姊跟咱们已成了对头。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儿?夫人,厅上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你对他们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进来,未免太……太这个……礼貌欠周。”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这些家伙来干甚么?这些人跟咱们又没多大交情,他们还敢得罪大理国当今皇上么?”

  钟万仇道:“我又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要他们跟段正明作对造反。凑巧他们都在大理城里,我就邀了来喝酒,好让大家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同处一室,淫秽乱伦,如同禽兽。今日请来的贵宾之中,还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明儿一早,咱们去打开石屋门,让大家开开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紧么?这还不名扬江湖么?”说着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万仇道:“你骂谁卑鄙无耻了?”钟夫人道:“谁干卑鄙无耻之事,谁就卑鄙无耻,用不着我来骂。”钟万仇道:“是啊,段正淳这恶徒自逞风流,多造冤孽,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女相恋成奸,当真是卑鄙无耻之极了。”钟夫人冷笑了两声,并不回答。

  钟万仇道:“你为甚么冷笑?‘卑鄙无耻’四个字,骂的不是段正淳么?”钟夫人冷笑道:“自己斗不过段家,一生在谷中缩头不出,那也罢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这还算是个人。那知你却用这等手段去摆布他的儿子女儿,天下英雄耻笑的决不是他,而是你钟万仇!”

  钟万仇跳了起来,怒道:“你……你骂我卑鄙无耻?”

  钟夫人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终身的良人,竟是……竟是这么一号人物。我……我……我好命苦!”

  钟万仇一见妻子流泪,不由得慌了手脚,道:“好!好!你爱骂我,就骂个痛快罢!”在室中大踱步走来走去,想说几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如何措词,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誉是南海鳄神捉来的,木婉清是‘恶贯满盈’所擒,那‘阴阳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会有这种卑鄙无耻的药物?”这时只想推卸责任。

  钟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甚么是卑鄙无耻,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赞成这主意,那就该将木姑娘放出来啊。”钟万仇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段誉这小鬼一个人还做得出甚么好戏?”

  钟夫人道:“好!你卑鄙无耻,我也就做点卑鄙无耻的事给你瞧瞧。”钟万仇大惊,忙问:“你……你……你要做甚么?”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去想好了。”钟万仇颤声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这恶贼去私通么?”钟夫人怒道:“甚么又不又的!”钟万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别生气,我说错了话,你从来没跟他……跟他那个过。你说要做些卑鄙无耻的事给我瞧瞧,这是……这是开玩笑罢?”钟夫人不答。

  钟万仇心惊意乱,一瞥眼见到后房藏药室中瓶罐凌乱,便道:“哼,灵儿这孩子也真胡闹,小小年纪,居然来问我‘阴阳和合散’甚么的,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又到这里来乱搅一起。”说着走到药架边去整理药瓶,一足踏在那块切割下来的方板之上。华赫艮忙使劲托住,防他发觉。

  钟夫人道:“灵儿呢?她到哪里去了?你刚才又何必带她到大厅上去见客?”钟万仇笑道:“我跟你生下这么个美貌姑娘,怎可不让好朋友们见见?”钟夫人道:“猴儿献宝吗?我瞧云中鹤这家伙的一对贼眼,不断骨溜溜的向灵儿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钟万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个人,似你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儿,哪一个不想打你的主意?”

  钟夫人啐了一口,叫道:“灵儿,灵儿!”一名丫环走了过来,道:“小姐刚才还来过的。”钟夫人点了点头,道:“你去请小姐来,我有话说。”

  钟灵在地板之下,对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叫嚷,心下惶急,而口中塞满了泥土,更是难受之极。

  钟万仇道:“你歇一会儿,我出去陪客。”钟夫人冷冷的道:“还是你歇一会,我去陪客。”钟万仇道:“咱俩一起去罢。”钟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月貌啊,瞧着你这张马脸挺有趣吗?哪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这几日来钟万仇动辄得咎,不论说甚么话,总是给妻子没头没脑的讥嘲一番,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别重逢之后,回思旧情,心绪不佳。他心下虽恼,却也不敢反唇相稽,只得嘻嘻一笑,往大厅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甚么卑鄙无耻之事给我瞧瞧?她说‘哪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那么现下对我还没瞧厌,大事倒还不妨。就只怕段正淳这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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