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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鸯鸳锦帕(7)


  瑛姑十余年来潜心苦修,这当胸一刺不知已练了几千几万遍。她明知段皇爷必定卫护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与后心三面,这一夺没将匕首拔出,眼见情势危急,双足一点,已跃向门口,回头一瞥,只见段皇爷左手抚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报,心中却殊无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与人私通生子,他没一言半语相责,仍是任由我在宫中居住,不但没将我处死,一切供养只有比前更加丰厚。他实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她向来只记住段皇爷不救自己儿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当胸一刀,才想到他的诸般好处,长叹一声,转身出门。

  这一转过身来,不禁尖声惊呼,全身汗毛直竖,但见一个老僧合十当胸,站在门口。灯光正映在他的脸上,隆准方口,眼露慈光,虽然作了僧人装束,却明明白白是当年君临南诏的段皇爷。瑛姑如见鬼魅,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适才定是杀错了人。”眼光横扫,但见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来,解去僧袍,左手在颏下一扯,将一把白胡子尽数拉了下来。瑛姑又是一声惊呼,这老僧竟是郭靖假装的。

  这正是黄蓉安排下的计谋。郭靖点了一灯大师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厉害,是以先出手攻他,岂知此人竟是丝毫不会武艺。当黄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题、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灯竹签之时,四弟子赶速给郭靖洗去身上泥污,剃光头发。他颏下白须,也是剃了一灯的胡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觉这事戏弄师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须得干冒大险,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为了救师父之命,除此实无别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来假扮,他们武功不及瑛姑,势必被她一刀刺死。

  瑛姑挺刀刺来之时,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两指,捏住了刃锋扁平的两侧。哪知瑛姑这一刺狠辣异常,饶是郭靖指力强劲,终于刃尖还是入肉半寸,好在未伤肋骨,终无大碍。他若将软猬甲披在身上,原可挡得这一刀,只是瑛姑机伶过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觉,那么祸胎终是不去,此次一击不中,日后又会再来寻仇。

  这“金蝉脱壳之计”眼见大功告成,哪知一灯突然在此时出现,不但瑛姑吃惊,余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来一灯元气虽然大伤,武功未失,郭靖又怕伤他身子,只点了他最不关紧要的穴道。一灯在隔房潜运内功,缓缓解开了自身穴道,恰好在这当口到了禅房门口。

  瑛姑脸如死灰,自忖这番身陷重围,定然无幸。

  一灯向郭靖道:“把匕首还她。”郭靖不敢违拗,将匕首递了过去。瑛姑茫然接过,眼望一灯,心想他不知要用甚么法子来折磨我,只见他缓缓解开僧袍,又揭开内衣,说道:“大家不许难为她,要好好让她下山。好啦,你来刺罢,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柔和,瑛姑听来却如雷轰电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松,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双手掩面疾奔而出。只听她脚步逐渐远去,终于杳无声息。

  ***

  众人相互怔怔的对望,都是默不作声。突然间咕咚、咕咚两声,那书生和农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来两人手指中毒,强自撑住,这时见师父无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请师叔!”

  话犹未了,黄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进来。他是疗毒圣手,取出药来给二人服了,又将二人手指头割开,放出黑血,脸上神色严重,口中叽哩咕噜的说道:“阿马里,哈失吐,斯骨尔,其诺丹基。”

  一灯懂得梵语,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须得医治两月,方能痊愈。

  此时郭靖已换下僧服,裹好胸前伤口,向一灯磕头谢罪。一灯忙伸手扶起,叹道:“你舍命救我,真是罪过罪过。”他转头向师弟说了几句梵语,简述郭靖的作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纳得。”

  郭靖一怔,这两句话他是会背的,当下依次背了下去,说道:“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当日周伯通教他背诵《九阴真经》,最后一篇全是这些古怪说话,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囵吞枣的记得滚瓜烂熟,这时便顺口接了下去。

  一灯与那天竺僧人听他居然会说梵语,都是一惊,又听他所说的却是一篇习练上乘内功的秘诀,更是诧异。一灯问起原委,郭靖照实说了。

  一灯惊叹无已,说道:“此中原委,我曾听重阳真人说过。撰述《九阴真经》的那位高人黄裳不但读遍道藏,更精通内典,识得梵文。他撰完真经,上卷的最后一章是真经的总旨,忽然想起,此经若是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横行天下,无人制他得住。但若将这章总旨毁去,总是心有不甘,于是改写为梵文,却以中文音译,心想此经是否能传之后世,已然难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极少,兼修上乘武学者更属稀有。得经者如为天竺人,虽能精通梵文,却不识中文。他如此安排,其实是等于不欲后人明他经义。因此这篇梵文总纲,连重阳真人也是不解其义。岂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却记熟了这些咒语一般的长篇大论,当真是难得之极的因缘。”当下要郭靖将经文梵语一句句的缓缓背诵,他将之译成汉语,写在纸上,授了郭靖、黄蓉二人。

  这《九阴真经》的总纲精微奥妙,一灯大师虽然学识渊博,内功深邃,却也不能一时尽解,说道:“你们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详加钻研,转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损,原须修习五年,方得复元,但依这真经练去,看来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虽然我所习是佛门功夫,与真经中所述的道家内功路子颇不相同,但看这总纲,武学到得最高处,殊途同归,与佛门所传亦无大别。”

  黄蓉说起洪七公为欧阳锋击伤之事,一灯大师甚是关心,说道:“你二人将这九阴神功告知你们师父,他必可由此恢复功力。”靖、蓉二人听了更是欢喜。

  二人在山上一连住了十余日,一灯大师每日里讲解九阴神功的要旨,黄蓉更借此养伤。

  这一日两人正在禅寺外闲步,忽听空中雕鸣啾急,那对白雕远远从东而至。黄蓉拍手叫道:“金娃娃来啦。”只见双雕敛翼落下,神态甚是委顿。两人不由得一惊,但见雌雕左胸血肉模糊,受了箭伤,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儿自行拔去了,雄雕脚上缚了一块青布,却无金娃娃的踪迹。

  黄蓉认得这青布是从父亲衫上撕下,那么双雕确是已去过桃花岛了。瞧这情形,莫非桃花岛来了强敌,黄药师忙于迎敌,无暇替女儿做那不急之务?双雕神骏异常,雌雕却被射中一箭,发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强。郭靖忙替雌雕裹创敷药。

  黄蓉推详半天,不得端倪。双雕不会言语,虽然目睹桃花岛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点消息。两人挂念黄药师安危,当即向一灯大师告别。

  一灯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岛上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留你们了。但药兄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料来当世也无人能加害于他,两位不必多虑。”当下将渔、樵、耕、读四人都传来,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团之上,讲述武学中的精义,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讲毕。

  靖、蓉二人依依不舍的告别下山。书生与农夫未曾痊愈,送到山门。那渔人与樵子直送到山脚,待二人找到小红马,这才执手互道珍重而别。

  ***

  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却已与入山时大不相同。想起一灯大师的深恩厚意,黄蓉情不自禁的向着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着跪倒磕头。

  一路上黄蓉虽然挂念父亲,但想他一生纵横天下,罕有受挫,纵遇强敌,即或不胜,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灯大师所云:“料来当世也无人能加害于他”,是以也不怎么担心。两人坐在小红马背上,谈谈说说,甚是畅快。

  黄蓉笑道:“咱俩相识以来,不知遇了多少危难,但每吃一次亏,多少总有点好处,像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家伙两掌,却换得了九阴神功的秘奥,就算当年王重阳,却也不知。”郭靖道:“我宁可一点儿武功也没有,只要你平平安安。”

  黄蓉心中甚是喜欢,笑道:“啊哟,要讨好人家,也不用吹这么大的气!你若是不会武功,早就给打死啦,别说欧阳锋、沙通天他们,就是铁掌帮的一名黑衣汉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脑袋。”郭靖道:“不管怎样,我可不能再让你受伤啦。上次在临安府自己受伤倒不怎样,这几天瞧着你挨痛受苦,唉,那当真不好过。”黄蓉笑道:“哼,你这人没心肝的。”郭靖奇道:“怎么?”黄蓉道:“你宁可自己受伤,让我心里不好过。”郭靖无言可答,纵声长笑,足尖在小红马肋上轻轻一碰,那马电驰而出,四足犹似凌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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