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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鸯鸳锦帕(4)


  那樵子和渔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跄,眼见郭靖又是挥掌击来,两人并肩齐上,只待合力抵挡。郭靖听得黄蓉此言,这一掌发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说道:“得罪得罪。”渔、樵、耕、读愕然相顾。黄蓉庄容说道:“我等身受尊师厚恩,眼见尊师有难,岂能袖手不顾?适才冒犯,实是意图相救。”

  那书生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家师对头是我们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别,她找上山来,我们不敢出手。何况家师为了那……那小皇爷之死,十余年来耿耿于心,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身未中毒,见到那刘贵妃前来,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们师命难违,心焦如焚,实是智穷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绝世才华,若能指点一条明路,我辈粉身碎骨,亦当相报大恩大德。”

  黄蓉听他说得如此恳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样和他嬉皮笑脸,说道:“我师兄妹对尊师感恩之心,与四位无异,定当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进禅院,自是最好不过,但想她处心积虑,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是有备而来,只怕不容易阻挡。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个奇险,若能成功,倒可一劳永逸,更无后患。只是风险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计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渔、樵、耕、读齐道:“愿闻其详。”黄蓉秀眉微扬,说出一番话来,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做声不得。

  酉牌时分,太阳缓缓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射过来,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横卧在地。

  渔、樵、耕、读四人盘膝坐在石梁尽处的地下,睁大了眼睛,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渐昏暗,几只乌鸦哑哑鸣叫,飞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雾蒙蒙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转角处仍是无人出现。

  那渔人心道:“但愿得刘贵妃心意忽变,想起此事怪不得师父,竟然悬崖勒马,从此不来。”那樵子心想:“这刘贵妃狡诈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计。”那农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来,早一刻有个了断,是祸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个分晓。说来却又不来,好教人恼恨。”那书生却想:“她来得愈迟,愈是凶险,这件事也就愈难善罢。”他本来足智多谋,在大理国做了十余年宰相,甚么大阵大仗都见过了,但这时竟然心头烦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点主意,眼见周围黑沉沉地,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枭鸣,突然想起儿时听人说过的一番话来:“那夜猫子躲在暗处里,偷偷数人的眉毛。谁的眉毛根数给数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这明明是骗小孩儿的瞎说,但这时听到这几声枭鸣,全身竟然不寒而栗:“难道师父当真逃不过这番劫难,要死在这女子手里么?”

  正想到此处,忽听那樵子颤声低呼:“来啦!”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遇到缺口,轻飘飘的纵跃即过,似乎丝毫不费力气。四人心中更是骇然:“她跟我师学艺之时,我们早已得了我师的真传。怎么她的武功忽然胜过了我们?这十余年之中,她又从甚么地方学得这身功夫?”

  眼见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来,分立两旁。转瞬之间,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见她一身黑衣,面目隐约可辨,正是段皇爷当年十分宠爱的刘贵妃。四人跪倒磕头,说道:“小人参见娘娘。”

  瑛姑“哼”了一声,横目从四人脸上扫过,说道:“甚么娘娘不娘娘?刘贵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将军,水军都督,御林军总管,都在这里。我道皇爷当真是看破世情,削发为僧,却原来躲在这深山之中,还是在做他的太平安乐皇帝。”这番话中充满了怨毒,四人听了,心下栗然。

  那书生道:“皇爷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娘娘见了他必定再也认不出来。”瑛姑冷笑道:“你们娘娘长、娘娘短的,是讥刺我么?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是想拜死我么?”渔、樵、耕、读四人互视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小的向您请安。”瑛姑把手一摆,道:“皇爷是叫你们阻拦我来着,又闹这些虚文干么?要动手快动手啊。你们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过多少百姓,对我这样一个女子还装甚么假?”

  那书生道:“我皇爱民如子,宽厚仁慈,大理国臣民至今无不称颂。我皇别说生平绝无残害无辜,就是别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难道不知?”瑛姑脸上一红,厉声道:“你敢出言挺撞我么?”那书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称臣,心中岂有君臣之份?我要见段智兴去,你们让是不让?”

  那“段智兴”正是一灯大师俗家的姓名,渔、樵、耕、读四人心中虽知,但从来不敢出之于口,耳听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凛然。那农夫在朝时充任段皇爷的御林军总管,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一日为君,终身是尊,你岂可出言无状?”

  瑛姑纵声长笑,更不打话,向前便闯,四人各伸双臂相拦,心想:“她功夫虽高,我四人合力,尽也阻拦得住。今日纵然违了师命,事急从权,那也说不得了。”岂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挥拳殴击,施展轻功,迎面直撞过来。

  那樵子见她冲到,不敢与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闪,伸手便抓她肩头。这一抓出手极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刚触到她肩头,却似碰到一件异常油腻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时,农夫与渔人齐声猛喝,双双从左右袭到。

  瑛姑一低头,人似水蛇,已从渔人腋下钻了过去。渔人鼻中只闻到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乱,手臂非但不敢向内压夹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张,生怕碰着她身上甚么地方。农夫怒道:“你怎么啦!”十指似钩,猛向瑛姑腰间插去。樵子急喝:“不得无礼!”那农夫充耳不闻,刹时之间,十指的指端都已触及瑛姑腰间,但不知怎的,指端触处只觉油光水滑,给她一溜便溜了开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来的泥鳅功连过三人,已知这四人无法阻拦自己,反手发掌,猛向农夫拍去。书生回臂出指,径点她手腕穴道。岂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电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对准了一碰。此时书生全身精力尽集于右手指,突然间指尖正中一麻,身如电震,叫声“啊哟”,一交跌翻在地。樵夫与渔人忙俯身相救。农夫左拳直出,犹似铁锤般往瑛姑身上击去。

  这一拳势挟劲风,力道惊人,瑛姑眼见拳风扑面,竟不避让。那农夫一惊,心想这一拳势必将她打得脑浆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脑袋微侧,拳锋便从她鼻尖滑落,在她脸颊上擦了过去。那农夫左臂不及回缩,手腕已被对方拿住,急忙后夺,只听得喀的一声,尚未觉得疼痛,却知手肘关节已被她反拳打脱。那农夫一咬牙,更不理会,右手食指急往敌人臂弯里点去。

  渔、樵、耕、读四人的点穴功夫都得自一灯大师的亲传,虽不及乃师一阳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岂知遇着瑛姑,刚好撞正了克星。她处心积虑的要报丧子之仇,深知一灯大师手指功夫厉害,于是潜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绣好手,竟从女红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个小小金环,环上突出一枚三分来长的金针,针上喂以剧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稳,苦练数年之后,空中飞过苍蝇,伸指戳去,金针能将苍蝇穿身而过。此际临敌,她一针先将书生的食指伤了,待见那农夫手指点到,冷笑一声,纤指轻曲,指尖对准指尖,一针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连心”,那食指尖端属手阳明大肠经,金针刺入,即抵“商阳穴”。那农夫败中求胜,这一指点出时出了全力,瑛姑却毫不使劲,只是在恰好时际将金针摆在恰好的处所,不是以针刺他指尖,却是让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针之上。这一针刺入,那农夫也是虎吼一声,扑翻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个大总管!”抢步往禅院奔去。那渔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这时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与禅寺只有一条小石桥相通,瑛姑站在桥头,瞪目而视,虽在黑夜,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渔人与她一对面,只觉两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过来,不禁心中凛然,不敢上前动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总管两人中了我的七绝针,天下无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吗?”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身缓缓而行,竟不回头,不理他是否从后偷袭。

  一条小石桥只二十来步,将到尽头,忽然黑暗中转出一人,拱手道:“前辈您好。”

  瑛姑吃了一惊,暗道:“此人悄无声息的突然出现,我怎么竟未知觉?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伤。”定睛看时,只见他身高膀阔、浓眉大眼,正是自己指点上山的郭靖,当下说道:“小姑娘的伤治好了吗?”郭靖躬身说道:“多谢前辈指点,我师妹的伤蒙一灯大师治好了。”瑛姑哼了一声道:“她怎么不亲来向我道谢?”口中说着,脚下不停,径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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