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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半枚灵丹(6)


  大厅前后铁门紧闭,众弟子手提带刀渔网监守,见裘千尺到来,上前行礼。为首的弟子躬身道:“敌人绝无声息,似是束手待毙。”裘千尺哼了一声,心道:“井底之蛙,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闯进谷来的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毙之辈?”说道:“开门!”两名弟子打开铁门,另有八名弟子提着两张渔网,在裘千尺左右护卫,相率进厅。

  只见一灯大师、黄蓉、武三通、耶律齐诸人都坐在大厅一角。裘千尺待椅子着地,举手说道:“这里除了黄蓉母女三人,其余的我可不究擅自闯谷之罪,一齐给我走罢!”黄蓉微笑道:“裘谷主,你大难临头,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当真令人齿冷。”裘千尺心中一凛,暗想:“她怎知我大难临头?难道她已知那老贼回谷?”冷冷的道:“是福是祸,须待报应到来方知。老妇人肢体不全,以残废之身,还怕甚么大难?”

  黄蓉自不知公孙止已回绝情谷,但鉴貌辨色,眼见裘千尺眉间隐有重忧,与适才出厅时飞扬狠恶的神态大不相同,料想谷中或有内变,因此出言试探,听裘千尺虽然说得嘴硬,自己所料却多半不错,说道:“裘谷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谷而死,绝非小妹所伤。但若你对此事始终耿耿,小妹不避不让,任你连打三枚枣核钉如何?只是打过之后,小妹不论死活,你却须赐赠解药,以救杨过之伤。小妹倘若死了,这里许多朋友决不记恨,仍然助你解脱大祸,以退内敌。你这项买卖做是不做?”

  黄蓉这般说法,实是让对方占尽了便宜,眼见裘千尺除枣核钉厉害之外别无伤敌手段,而大声说出“内敌”两字,更是打中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当真有这么好?”说道:“你是丐帮帮主,谅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枣核钉,你当真不避不让,亦不用兵器格打?”

  黄蓉尚未回答,郭芙抢着道:“我妈只说不避不让,可没说不用兵器格打。”黄蓉微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恼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郭芙叫道:“妈,那怎么成?”适才她长剑被枣核钉击断,知道这暗器力道强劲无比,倘若真的不让不格,母亲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了?黄蓉却想:“过儿于我郭家一门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剧毒难解,说甚么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药。她这枣核钉自是天下最凌厉的暗器,任她连打三钉确然十分凶险,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药?”

  黄蓉说这番话时,早已替裘千尺设身处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让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郁积,又乘着她内变横生、忧急惊惧之际,允她御敌解难,而泄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伤人的伎俩,纵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来。

  但裘千尺觉得此事太过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哑声道:“你是我的对头死敌,却甘心受我三枚枣核钉,到底包藏着甚么诡计,甚么祸心?”

  黄蓉走上前去,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只怕有不少人对你不怀好意,我要在你耳边说几句话。”裘千尺向弟子扫射了一眼,心想:“这些人大半是老贼的亲信,确是不可不防。”便点了点头。

  黄蓉凑过头去,悄声道:“你的对头不久便要发难动手,小妹自己何尝不是身处险地?咱们快快揭过了这场过节,小妹不论死活,大伙儿便可并肩应敌。再者杨过于我有恩,我便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绝情丹给他。人生在世,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说罢便退开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听了“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这话,心中也是一动,暗想:“若不是杨过这小子相救,我此刻还是孤零零的在地底山洞中挨苦受难。”但这念头便如闪电般一瞬即过,善念消退,恶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语,老妇人铁石心肠,不改初衷,来来来,你站开了,吃我三钉!”

  黄蓉衣袖一拂,道:“我拚死挨你三钉便了。”说着纵身退后,站在大厅正中,与裘千尺相距约莫三丈,说道:“请发射罢!”

  武三通等虽然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但裘千尺枣核钉的厉害各人亲眼所见,这时见黄蓉空手站立,无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着急,走过去一拉黄蓉衣袖,低声道:“妈,咱们找个地方,我把软猬甲脱下来给你换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钉了。”黄蓉微微一笑,道:“以软猬甲挡枣核钉,那又何足为奇?你且看妈妈的手段。”

  只听得裘千尺道:“各人闪……”那“开”字尚未出口,枣核钉已疾射而出,直指黄蓉的小腹。这枚枣核钉的去势真是悍猛无伦,虽是极小的一枚铁钉,但破空之声有如尖啸。黄蓉“啊”的一声高叫,弯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齐大惊,待要上前相扶,啸声又起,这第二枚枣核钉却是射向黄蓉的胸口。黄蓉仍是一声大叫,摇摇晃晃的退后几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见黄蓉果然如言不闪不格,两枚铁钉已打中她身上要害,这两枚铁钉的力道,便岩石也射入了,何况血肉之躯?但黄蓉身中两钉,虽似已受重伤,但竟不摔倒,显是苦苦支撑,要再受自己一钉,裘千尺心下骇然,暗想:“先前见这女子娇怯怯的模样,不信她有甚能耐可当丐帮的帮主。如此看来,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两钉,决计性命不保,就此报了深仇,不禁欣然喜色,波的一声,第三枚枣核钉又从口里喷出。这一次却是射向黄蓉的咽喉,要使铁钉透喉而过,将杀害兄长的大仇人立毙于当场。

  黄蓉说出甘受三钉之时,尚未筹得善策,只是知道非此不足以换得解药,纵然身死,也是报了杨过的大恩,但其后与裘千尺一番低语,稍有余裕,心念电闪,已有了计较。先一阵郭芙的长剑被枣核钉打断,黄蓉拾起剑头,藏在衣袖之中,待枣核钉打到,一弯臂便将剑头挡在钉射到之处。只是钉剑相撞,必有金铁之声,她两次大声叫唤,便将这声音掩盖了过去。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并未发觉。

  黄蓉有意装得身受重伤,既可稍减对方怒气,也可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枣核钉直指咽喉,倘若举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剑头挡格,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绽,自己便算毁了“不避不格”的诺言,处此情境,只得行险,当下双膝微微一曲,待枣核钉对准嘴唇飞到,她胸腹之间早已真气充溢,张口用力吐出,一股真气喷将出去。她知道这枣核钉来势所以这般凌厉,全凭真气激发,若以气敌气,则敌远我近,大占便宜,枣核钉纵不从空堕落,来劲也必急减。哪知裘千尺独居山洞,手足既废,整日价除了苦练这门枣核功夫之外,心不旁骛。黄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须处分帮务、助守襄阳,生儿育女、伴夫课徒,哪能如她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气喷出,枣核钉来势只略略一缓,劲力仍是猛恶无比。

  黄蓉心中一惊,铁钉已到嘴唇,当这千钧一发之际别无他法,只好张口急咬,硬生生将铁钉咬住了。这一下只震得满口牙齿生疼,立足不稳,倒退了两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装,这次却真是被铁钉来势冲击而退,也幸好她应变奇速,退步消势,否则上下四枚门牙非当场跌落不可,饶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齿出血。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围了拢来。黄蓉一仰头,波的一声,将枣核钉喷出,钉入横梁,皱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这三钉,命不久长,盼你依言赐药。”裘千尺见她竟能将枣核钉一口咬住,也自骇然,眼见两枚枣核钉明明射入她体内,何以仍然直立不倒?侧目向绿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儿中了情花之毒,别说杨过不允婚事,他便当真是我的女婿,这半枚绝情丹也岂能给他?”但自己亲口答应给药,言入众人之耳,总不能立时反悔,她双眼一转,已有计较,说道:“郭夫人,咱两人虽然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当胜须眉。你挺身受我三钉,如此气概,世所罕有,我甚是佩服,解药便可给你。我若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郭芙只道母亲当真中了铁钉,叫道:“我妈妈若受重伤,这里大伙儿都要跟你拚命。”转头向黄蓉道:“妈,老太婆的钉子打中了你身上何处?”

  黄蓉不答女儿的问话,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当真。小妹生平说一是一,自当相助谷主退敌,便请赐药是幸。”武三通等听黄蓉说话中气充沛,声音爽朗,半点不像受了伤的模样,渐渐宽心。

  这一层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惊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纵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以诈道相待。”于是点头说道:“那么我先多谢了。”转头向女儿道:“萼儿过来,我有言吩咐。”

  黄蓉一生之中,不知对付过多少奸猾无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闪烁不定,如何逃得过她的双目?她知裘千尺决不肯就此轻易交出解药,只是要怎生推脱欺诈,一时自是猜想不出。

  只听裘千尺道:“将我面前数过去的第五块青砖揭开了。”绿萼大奇:“难道那绝情丹竟是藏在砖下?”黄蓉一听,暗赞裘千尺心思灵巧:“这绝情丹如此宝贵,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图谋。她藏在这当眼之处,确是使人猜想不到,砖下所藏当是真药无疑。她决不会事先料到有此刻的情势,因而在砖下预藏假药。”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内室取药,黄蓉倒也难知取来的绝情丹是真是假,这时见她命女儿揭开青砖,却是少了一层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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