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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神雕重剑(8)


  独立水畔想像先贤风烈,又是佩服,又是心感。寻思:“姑姑见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知有多欢喜了。唉,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是否望着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龙女,胸口便是一阵剧痛。

  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发作,明天便即死了,这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的道:“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束手,这才甘心就死。”

  回眼看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热血涌上胸间,心道:“这丫头自恃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里,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而死,岂非也是她的罪过?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际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报仇雪恨之念再也难以抑制。

  当下心念已决,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终究报答不了,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几桩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一用。”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雕搂抱亲热了一阵,这才依依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即崩断。他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均是武学高手,此时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当下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辰,然后调息运功,又采些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来到襄阳城下。

  襄阳城雄垣高,当日金轮法王、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要从城墙脚攀上墙头,殊非易事。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会,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阳城头,走到东门旁僻静之处,眼见城头巡视的守兵走远,便跃起身来,挺重剑往城墙上奋力一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却听蓬的一声,应剑而破,裂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孔。杨过没料到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挺剑,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惊动城上守军。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后数丈时,施展“壁虎游墙功”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有石级可下,杨过待守军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径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胆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远胜往昔。但郭靖的武功实在非同小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所知者不过十之六七,因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门外,悄悄越墙而进。

  绕过花园,即望见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听,室中无人,轻轻推门,那门应手而开,便走进室中。

  黑暗中隐约见到床帐桌椅与先前无异,床上衾枕却已收去。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条大好的臂膀便是在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颇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从无他念,但许多少女见了他往往不由自主的为之钟情倾倒,如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人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此刻他手抚床边,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诸事,情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正想到此处,忽听东面隐隐传来两人言语争执之声,听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心起,想听两人争些甚么,寻声悄步,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下。

  只听黄蓉大声说道:“这两人明明是抱了襄儿前去绝情谷,想换解毒药物,你口口声声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这里,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甚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这时还有命么’?”屏住呼吸,凑眼到窗缝中张望,只见黄蓉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你快去给我找他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才知黄蓉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襄,其后又生一个男婴。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般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而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样白白送命么?”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甚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来没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然已为此事争执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在室中来回走个不停。

  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就算找了回来,你待她仍如对待芙儿一般,娇纵得她无法无天,这样的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连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甚么?”举手往桌上重重一击,砰的一声,木屑纷飞,一张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吓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时,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人影一晃,接着矮了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偷听,却是谁了?”当下蹑足在那人之后,只见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一暗,房中灯火熄灭,听黄蓉气忿忿的道:“你出去罢,别吓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过,当即钻到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那株大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

  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已打过二更啦,姑娘请安睡罢!”郭芙哼了一声,道:“我睡得着时自然会睡!你出去。”那女子应道:“是。”只见一名丫鬟开门出来,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过了半晌,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杨过心道:“你还叹甚么气?你断我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只不过好男不与女斗,此刻我下来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径。”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叫嚷,将郭伯伯叫来。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那么此仇就此不报了?”念及断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端稳,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一惊:“莫非郭伯伯知我来此,特来保护女儿?好!我便先和你动手!打你不过,死在你手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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