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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一纸兴亡看覆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3)


  筵席散后,天地会四人又在厢房议事。陈近南吩咐道:“小宝,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师徒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罢。”韦小宝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父教诲。我本来还想听吴大哥说说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后,再听他说了。”

  吴六奇笑道:“你吴大哥没甚么英雄事迹,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场教训,直到今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命呢。”

  韦小宝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支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么远路来看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留念。”吴三桂本来送他两支,另一支韦小宝在领出沐剑屏时,交了给夏国相作凭证,此后匆匆离滇,不及要回。

  吴六奇谢了接过,依法装上火药铁弹,点火向着庭中施放一枪,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众人都吓了一跳。陈近南皱起眉头,心想:“罗刹国的火器竟然这等犀利,若是兴兵进犯,可真难以抵挡。”

  韦小宝取出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你代为请贵堂众位兄弟喝一杯酒。”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谢过收了。

  韦小宝跪下向陈近南磕头辞别。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陈近南之徒。”

  韦小宝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见他两鬓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这些年来奔走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难过,要想送些甚么东西给他,寻思:“师父是不要银子的,珠宝玩物,他也不爱。师父武功了得,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宝衣。”突然间一阵冲动,说道:“师父,有一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

  吴六奇和马超兴知他师徒俩有话说,便即退出。

  韦小宝伸手到贴肉衣袋内,摸出一包物事,解开缚在包外的细绳,揭开一层油布,再揭开两层油纸,露出从八部《四十二章经》封皮中取出来的那些碎羊皮,说道:“师父,弟子没甚么东西孝敬你老人家,这包碎皮,请你收了。”

  陈近南甚感奇怪,问道:“那是甚么?”

  韦小宝于是说了碎皮的来历。陈近南越听脸色越郑重,听得太后、皇帝、鳌拜、西藏大喇嘛、独臂尼九难、神龙教主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处心积虑的想得到这些碎皮,而其中竟隐藏着满清鞑子龙脉和大宝藏的秘密,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之事。他细问经过情形,韦小宝一一说了,有些细节如神龙教教主教招、拜九难为师等情,自然略过不提。

  陈近南沉吟半晌,说道:“这包东西实是非同小可。我师徒俩带领会中兄弟,去掘了鞑子的龙脉,取出宝藏,兴兵起义,自是不世奇功。不过我即将回台,谒见王爷,这包东西带在身边,海道来回,或恐有失。此刻还是你收着。我回台之后,便来北京跟你相会,那时再共图大事。”韦小宝道:“好!那么请师父尽快到北京来。”陈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宝,你师父毕生奔波,为的就是图谋兴复明室,眼见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百姓对前朝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想不到吴三桂终于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这份藏宝图,那真是天大的转机。”说到这里,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韦小宝瞧着十分欢喜。陈近南又问:“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么?”韦小宝道:“弟子服了神龙教洪教主给的解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头,挑着反清复明的万斤重担,务须自己保重。”说着双手按住他肩头。

  韦小宝道:“是。弟子乱七八糟,甚么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碎皮片,也不过碰上运气罢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庄,吃了闲家的夹棍,天杠吃天杠,别十吃别十,吃得舒舒服服。”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后,半夜里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皮片拼将起来,凑成一图,然后将图形牢牢记在心里,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后,又将碎皮拆乱,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宝,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能老是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

  韦小宝道:“师父说得不错。好比我赌牌九做庄,现今已赢了八铺,如果一记通赔,这包碎皮片给人抢去了,岂不是全军覆没,铲了我的庄?因此连赢八铺之后,就要下庄。”

  陈近南心想,这孩子赌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这道理就好。赌钱输赢,没甚么大不了。咱们图谋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闲之事。但这包东西,天下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万万输不得。”韦小宝道:“是啊,我赢定之后,把银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斩手指不赌了,那就永远输不出去。”

  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小宝,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就算立即死了,心里也欢喜得紧。”

  韦小宝心想:“往日见到师父,他总是精神十足,为甚么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问道:“师父,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

  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韦小宝道:“嗯,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陈近南道:“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郑二公子年纪轻,就有甚么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爷的世子,英明爱众,不过乃是庶出。”韦小宝不懂,问道:“甚么庶出?”陈近南道:“庶出就是并非王妃所生。”韦小宝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爷的小老婆生的。”

  陈近南觉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没读过书,也就不加理会,说道:“是了。当年国姓爷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要废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二公子胡涂没用,又怕死,不成的!这家伙是个混蛋,脓包,他妈的混帐王八蛋。那天他还想害死师父您老人家呢。”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斥道:“小宝,嘴里放干净些!你这不是在骂王爷么?”

  韦小宝“啊”的一声,按住了嘴,说道:“该死!王八蛋这三字可不能随便乱骂。”

  陈近南道:“两位公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头又甜,很得祖母的欢心……”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妇道人家甚么也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的小白脸,就当是宝贝了。”陈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摇了摇头,说道:“改立世子,王爷是不答应的,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因此两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爷母子之间,也常常为此争执。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

  韦小宝道:“这老……”他“老婊子”三字险些出口,总算及时缩住,忙改口道:“老太太们年纪一大,这就胡涂了。师父,郑王爷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们,索性给他来个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家瓦上霜。”

  陈近南叹道:“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卖给了国姓爷。人生于世,受恩当报。当年国姓爷以国士待我,我须当以国士相报。眼前王爷身边,人材日渐凋落,我决不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业艰难,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了。”说到这里,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

  韦小宝想说些话来宽慰,却一时无从说起,过了一会,说道:“昨天我们本来想把郑克塽这么……”说着举起手来,一掌斩落,“……一刀两断,倒也干净爽快。但马大哥说,这样一来,可教师父难以做人,负了个甚么‘撕主’的罪名。”

  陈近南道:“是‘弑主’。马兄弟这话说得很对,倘若你们杀了郑公子,我怎有面目去见王爷?他日九泉之下,也见不了国姓爷。”

  韦小宝道:“师父,你几时带我去瞧瞧郑家这王太妃,对付这种老太太,弟子倒有几下散手。”心想自己把假太后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贴贴,连皇太后也对付得了,区区一个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胡闹!”拉着他手,走出房去。

  (注:台湾延平郡王郑经长子克臧是陈永华之婿,刚毅果断,郑经立为太子,出征时命其监国。克臧执法一秉至公,诸叔及诸弟多怨之,扬言其母假娠,克臧为屠夫李某之子。郑经及陈永华死后,克臧为董太妃及诸弟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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