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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砌墙(3)


  只听得万震山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带了那卖药郎中来到荆州城,这人其实是个江洋大盗,吴坎,你和他勾结,想要闯进……”

  “师父……闯进甚么?”

  “要闯进凌知府公馆,去盗一份机密公文,是不是?吴坎,你……你还想抵赖?”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师父,请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对你孝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这样一件大事,哪能就这么算了?”

  戚芳发觉了,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其实并不很像,只是压低了嗓门,说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话中总是带上“师父”的称呼,同时不断自称“弟子”,在旁人听来,自然会当是吴坎在说话。何况,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听到他和万震山说话,接着再说之时,声音虽然不像,但除了吴坎之外,又怎会另有别人?而且万震山的话中,又时时叫他“吴坎”。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来,左手掀开了床幔。戚芳吓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公公定然发见了我,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灯光朦胧之下,只见一个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那是吴坎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地,真像是死金鱼的头。戚芳只有拚命向旁避让,但吴坎的尸身不住挤进来,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的腰。

  只听万震山坐回椅上,厉声喝道:“吴坎,你还不跪下?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饶与不饶,是他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师父,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

  “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我……我还能饶你?”

  戚芳从床帷缝中张望,见万震山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轻轻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内显然垫着软木、湿泥、面饼之类的东西,匕首插了进去,便即留着不动。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吴坎,你还不跪下!”跟着压低嗓子学着吴坎的声音道:“师父,这是你逼我的,须怪不得弟子!”万震山大叫一声:“哎哟!”飞起一腿,踢开了窗子,叫道:“小贼,你……你竟敢行凶!”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房门,万圭当先抢进(他知道该当这时候破门而入),鲁坤、孙均、卜垣等众弟子跟着进来。万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间鲜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着一小瓶红水),他摇摇晃晃,指着窗口,叫道:“吴坎这贼……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说了这几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万圭惊叫:“爹爹,爹爹,你伤得怎样?”

  鲁坤、孙均、卜垣、冯坦、沈城五人先后跃出窗子,大呼小叫的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后,许多人都惊呼叫嚷起来。

  戚芳伏在床底,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一动也不敢动。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爹,你装得真像。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这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向来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机关,杀了吴坎,那日她在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一刀”,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亲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学着父亲的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异。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震山道:“慢慢再找到她来炮制便是。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的名声。”万圭道:“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万震山“嗯”了一声,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之事。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山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到背后,又绕到颈中。

  这一次他受的“伤”没上次那么“厉害”,吴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师叔戚长发。这一刀刺得不深,并无大碍。众弟子都放心了,个个大骂吴坎忘恩负义,都说明天非去找他父亲算帐不可,请师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万圭坐在床前,陪伴着父亲。

  戚芳只想找个机会逃了出去,她挨在吴坎的尸体之旁,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又怕万氏父子发觉,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万震山道:“咱们先得处置了尸体,别露出马脚。”万圭道:“还是跟料理戚长发一样么?”万震山微一沉吟,道:“还是老法子。”

  戚芳泪水滴了下来,心道:“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

  万圭道:“就砌在这里么?你睡在这里,恐怕不大好!”万震山道:“我暂且搬去跟你住,只怕还有麻烦的事。人家怎能轻易将剑谱送到咱们手中?咱爷儿俩须得合力对付。将来发了大财,还怕没地方住么?”戚芳听到了这一个“砌”字,霎时之间,便如一道闪电在脑中一掠而过,登时明白了:“他……他将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墙中,藏尸灭迹,怪不得我爹爹一去之后,始终没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万震山这奸贼半夜三更起身砌墙。他做了这件坏事,心中不安,得了离魂病,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这奸贼……这奸贼居然会心中不安……那才真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刚才他梦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

  只听万圭道:“爹,到底这剑谱有甚么好处?你说咱们要发大财?可以富甲天下?难道……难道这不是武功秘诀,却是金银财宝?”万震山道:“当然不是武功秘诀,剑谱中写的,是一个大宝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儿猪油蒙了心,竟要将这剑谱传给旁人,嘿嘿,这老不死的。圭儿,快,快,将那剑谱去取来。”

  万圭微一迟疑,从怀中掏了那本书出来。原来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风扇之中,万圭跟着便去取了出来。

  万震山向儿子瞧了一眼,接过书来,一页页的翻过去。这部“唐诗”两边连着封皮的几页都给血水浸得湿透了,兀自未干,中间的书页却仍是干的。

  万震山低声道:“这剑谱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难说。咱们先查知了书中的奥秘,就算再给人夺去,也不打紧了。你拿枝笔来,写下来好好记着。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归》。”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湿杜甫那首《春归》诗旁的纸页,轻轻欢呼了一声:“是个‘四’字!好,‘苔径临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诗,出自《重经昭陵》。”他又沾湿手指,去湿纸页:“嗯,是‘五十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第五十一个字,那是个‘陵’字。‘江陵’、‘江陵’,妙极,原来果然便在荆州。”

  万圭道:“爹爹,你说小声些!”万震山微微一笑,道:“对!不可得意忘形。圭儿,你爹爹一世心血,总算没有白花,这个大秘密,毕竟给咱们找到了!”突然之间,他将书掩上,一拍大腿,低声道:“敌人为甚么将剑谱送到我手里,我明白啦!”

  万圭道:“那是甚么缘故?我一直想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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