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金庸 > 白马啸西风 | 上页 下页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着:

 “啊,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多大年纪?
  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

  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着这样美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

  跟着歌声又响了起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变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着情歌的李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着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时一样,李文秀跟他说着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翻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于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着: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文秀“啊”的一声,向后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后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凶狼对准着她咽喉的一咬。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得脚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后便倒。那灰狼来势似电,双足跟着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后拉扯。大灰狼给她一拉之下,向后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后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着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灰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了。

  灰狼这一翻滚,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是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着站起身来,看见这么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摇摇头说:“我不怕痛!”

  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么?”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

  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着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女孩儿么?”

  这时李文秀已认出他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的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拚命流血!”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着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么?”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苏普给灰狼咬后受伤本重,跟着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子,跟着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着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着一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后,再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着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么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样回答,问得急了,她哇了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着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么“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么“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沉沉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道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放着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着,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篷里去瞧瞧他,可是跟着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篷后面。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篷后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篷中还亮着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着。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哪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和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么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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