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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胡斐忙缩回房中,分辨屋顶来人,竟又多了七名好手。只听得屋顶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入庭中,径自向厢房走来。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了这么多高手到来。耳听得那七人走向房门,便缩身在厢房中一座小屏风之后,心想须得探明敌人安排下什么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房外已有人晃亮火折。胡斐心想小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朦胧中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无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均为高手,竟没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钻进被窝,却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轻柔软滑,被内竟睡着一个女子。他正要下床来,眼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厢房。一人拿着蜡烛在小屏风后探照,说道:“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说着便在桌旁椅中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这番唐突佳人,那真罪该万死。但我如在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背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兰的外衣,尚留下贴身内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了眼既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对方一颗心在急速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兰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定,忍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给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时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忙闭着双眼,唯有听天由命。哪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向外移开。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神机妙算,人所难测。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叫他插翅难飞。”

  拿着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吃了一惊,这些人显是安排了机关,要暗算金面佛苗人凤。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却知赛总管是满洲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他是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听那姓张的言语,他们暗中布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外的厢房门口,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火,掌灯吧!”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屋外见到火光,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他既怕与床沿上的三人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当下打定了主意,若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干干净净,宁叫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着,不再动弹。胡斐不知苗若兰遭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惶恐,又欢喜,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伙儿引见引见。”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沉的人说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孟。众人轰然说了些仰慕的言语。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惊讶。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其余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玄冥子大师到了,昆仑山灵清道人到了,河南无极门的姜老拳师也到了。此外不是哪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什么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怀中。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今日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哪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反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余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虽又惊又喜,六神无主,但于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仔细听去。他听杜希孟一个个地引见,屈指数着,数到第十六个时,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胡斐心道:“帐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余下一个不知是谁?”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已给官家捉了去。余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御前侍卫联手,他突然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可是在抓到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错。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他大驾。哪知他倒也乖觉,竟没上钩。”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苗人凤何尝没去北京?他单身闯天牢,搭救范帮主,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杀了十一名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赛总管布置虽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擒拿不着。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

  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他耳音极好,脚步虽又轻又远,可也听得清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我们宫里当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杜希孟、范帮主、玄冥子、灵清道人、姜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来得这么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上暴风,甫见征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呛啷声响,不约而同地纷抽兵刃。赛总管道:“伏下。”就有人手掀罗帐,想躲入床中。赛总管斥道:“蠢材,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七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材,自己才是蠢材。”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地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苦于动弹不得。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心想:“她这么温柔文雅,我怎能欺辱于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声咒骂。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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