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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积雪(4)


  令狐冲心想:“我料他必定会说:‘就像你这般好看。’又或是说:‘要堆得像你这样好看,可就难了。’不料他只说‘这个自然’,就算了事。”转念又想:“林师弟稳重厚实,哪似我这般轻佻?小师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脑后了。偏生小师妹就服他的,虽然不愿意,却半点也不使小性儿,没闹别扭,哪里像她平时对我这样?嗯,林师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剑是谁砍他的,小师妹却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他全神贯注倾听岳灵珊和林平之说话,忘了自身僵硬,这一来,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的要诀:“无所用心,浑不着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渐渐减轻。

  只听得岳灵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却要在这四个雪人身上写几个字。”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又是一惊:“她要用剑在我们四人身上乱划乱刺,那可糟了。”要想出声叫唤,挥手阻止,苦于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但听得嗤嗤几声轻响,她已用剑尖在向问天身外的积雪上划字,一路划将过来,划到了令狐冲身上。幸好她划得甚浅,没破雪见衣,更没伤到令狐冲的皮肉。令狐冲寻思:“不知她在我们身上写了些什么字?”

  只听岳灵珊柔声道:“你也来写几个字吧。”林平之道:“好!”接过剑来,也在四个雪人身上划字,也是自左而右,至令狐冲身上而止。

  令狐冲心道:“不知他又写了什么字?”

  只听岳灵珊道:“对了,咱二人定要这样。”良久良久,两人默然无语。

  令狐冲更是好奇,寻思:“一定要怎么样?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后,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净,我才能从积雪中挣出来看。啊哟不好,我身子一动,积雪跌落,他们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毁了。如四人同时行动,更加一个字也没法看到。”

  又过一会,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相隔尚远,但显是向这边奔来。令狐冲听蹄声共有十余骑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余的师弟妹们来啦。”蹄声渐近,但林岳二人似乎始终未曾在意。听得那十余骑从东北角上奔来,到得数里之外,有七八骑向西驰去,列成横队后才继续驰近,显然要两翼包抄。令狐冲心道:“来人不怀好意!”

  突然之间,岳灵珊惊呼:“啊哟,有人来啦!”蹄声急响,十余骑发力疾驰,随即飕飕两声响,两枝长箭射来,两匹马齐声悲嘶,中箭倒地。令狐冲心道:“来人武功不弱,用意更加歹毒,先射死小师妹和林师弟的坐骑,叫他们难以逃走。”

  只听得十余人大笑吆喝,纵马逼近。岳灵珊惊呼一声,退了几步。只听一人笑道:“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你们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门下啊?”林平之朗声道:“在下华山门下林平之,这位是我师姊姓岳。众位素不相识,何故射死了我们的坐骑?”那人笑道:“华山门下?嗯,你们师父,便是那个比剑败给徒儿的,什么君子剑岳先生了?”

  令狐冲心头一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师父,还只昨日之事,但顷刻间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师父给旁人如此耻笑,当真罪孽深重。”

  林平之道:“令狐冲素行不端,屡犯门规,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了华山派门户。”意思是说,师父虽输了给他,却只是输于外人,并非输给本门弟子。

  那人笑道:“这个小妞儿姓岳,是岳不群的什么人?”岳灵珊怒道:“关你什么事了?你射死我的马,赔我马来。”那人笑道:“瞧她这副浪劲儿,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其余十余人轰然大笑。

  令狐冲暗自吃惊:“此人吐属粗鄙,绝非正派人士,只怕对小师妹不利。”

  林平之道:“阁下是江湖前辈,何以说话如此不干不净?我师姊是我师父的千金。”

  那人笑道:“原来是岳不群的大小姐,当真是浪得虚名。”旁边一人问道:“卢大哥,为什么浪得虚名?”那人道:“我曾听人说,岳不群的女儿相貌标致,算是后一辈人物中的美女,一见之下,却也不过如此。”另一人笑道:“这妞儿相貌稀松平常,倒也细皮白肉,脱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几个人又都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秽之意。

  岳灵珊、林平之、令狐冲听到如此无礼的言语,尽皆怒不可遏。林平之拔出长剑,喝道:“你们再出无耻之言,林某誓死周旋。”

  那人笑道:“你们瞧,这两个奸夫淫妇,在雪人上写了什么字啊?”

  林平之大叫:“我跟你们拚了!”令狐冲只听得嗤的一声响,知是林平之挺剑刺出,跟着乒乒乓乓声响,有人跃下马来,跟他动上了手。随即岳灵珊挺剑上前。七八名汉子同时叫道:“我来对付这妞儿。”一名汉子笑道:“大家别争,谁也轮得到。”兵刃撞击,岳灵珊也和敌人动上了手。猛听一名汉子大声怒吼,叫声中充满了痛楚,当是中剑受伤。一名汉子道:“这妞儿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报仇。”

  刀剑格斗声中,岳灵珊叫道:“小心!”当的一声大响,跟着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惊叫:“小林子!”似是林平之受了伤。有人叫道:“将这小子宰了吧!”那带头的道:“别杀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的女儿女婿,不怕那伪君子不听咱们的。”

  令狐冲凝神倾听,只闻金刃劈空之声呼呼而响。突然当的一声,又是啪的一响。一名汉子骂道:“他妈的,臭小娘!”令狐冲忽觉有人靠在自己身上,听得岳灵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这个“雪人”之上。叮当数响,一名汉子欢声叫道:“这还拿不住你?”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叫,不再听得兵刃相交,众汉子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令狐冲感到岳灵珊给人拖开,又听她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一人笑道:“闵老二,你说她一身细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们剥光了她衣衫瞧瞧。”众人鼓掌欢呼。林平之骂道:“狗强……”啪的一声,给人踢了一脚,跟着嗤的一声响,竟是布帛撕裂之声。

  令狐冲耳听小师妹为贼人所辱,哪里还顾得任我行的寒毒是否已经驱尽,使力一挣,从积雪中跃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便去抹脸上积雪,岂知左手竟不听使唤,没法动弹。

  众人惊呼声中,他伸右臂在眼上一抹,一见到光亮,长剑递出,三名汉子咽喉中剑。他回过身来,刷刷两剑,又刺倒二人。眼见一名汉子拿住了岳灵珊双手,将她双臂反在背后,另一名汉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敌,令狐冲长剑从他左胁下刺入,右腿一抬,将那人踢开,长剑从尸身中拔出,耳听得背后有人偷袭,侧过头来,反手两剑,刺中了背后二人的心口,顺手挺剑,从岳灵珊身旁掠过,直刺拿住她双手那人的咽喉。那人双手一松,扑在岳灵珊肩头,喉头血如泉涌。

  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令狐冲连杀九人,仅是瞬息间之事。那带头的一声吆喝,舞动双铁牌向令狐冲头顶砸到。令狐冲长剑抖动,从他两块铁牌间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令狐冲回过头来,横削直刺,又杀了三人。余下四人只吓得心胆俱裂,发一声喊,没命价四下奔逃。

  令狐冲叫道:“你们辱我小师妹,一个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长剑疾刺,都是从后背穿向前胸。这二人奔行正急,中剑气绝,脚下未停,兀自奔出十余步这才倒地。

  眼见余下二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令狐冲疾奔往东,使劲一掷,长剑幻作一道银光,从那人后腰插入。令狐冲转头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余丈后,已追到那人身后,一伸手,这才发觉手中并无兵刃。他运力于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来。令狐冲拳脚功夫平平,适才这一指虽戳中了敌人,但不知运力之法,却伤不了他,见他举刀砍到,不由得心下发慌,急忙闪避,见他右胁下是个老大破绽,左手一拳直击过去,不料左臂只微微一动,抬不起来,敌人的钢刀却已砍向面前。

  令狐冲大骇之下,急向后跃。那汉子举刀猛扑。令狐冲手中没了兵刃,不敢和他对敌,只得转身而逃。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叫道:“大师哥,接剑!”将长剑掷来。令狐冲右手一抄,接住了剑,转过身子,哈哈一笑。那汉子钢刀举在半空,作势欲待砍下,突然见到他手中长剑闪烁,登时吓呆了,这一刀竟尔砍不下来。

  令狐冲慢慢走近,那汉子全身发抖,双膝一屈,跪倒在雪地之中。令狐冲怒道:“你辱我师妹,须饶你不得。”长剑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动,走近一步,低声问道:“写在雪人上的,是些什么字?”那汉子颤声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烂,两……情……情不……不渝’。”自从世上有了“海枯石烂,两情不渝”这八个字以来,说得如此胆战心惊、丧魂落魄的,只怕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了。令狐冲一呆,道:“嗯,是海枯石烂,两情不渝。”心头酸楚,长剑送出,刺入他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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