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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塞上牛羊空许约(7)


  循着阿紫留下的记号,径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树皮而画在树上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凝,记号所向,正是马大元之家。萧峰暗暗奇怪,寻思:“莫非段正淳已知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账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怎知就是这个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郁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登时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的精明干练,四下里留神察看。

  只见巷口有家小客栈,便进去要了一间房,心想信阳丐帮人数众多,此来一直未加遮掩,只怕已给人见到行踪,于是向店伙要了些面粉,再吩咐买些胶水,在房中易容改装。一见到镜中自己的面容,眼泪便忍不住夺眶而出,以往易容时,必是阿朱柔嫩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抹来抹去,此刻却是孤零零的自己动手,想起阿朱的柔情蜜意,而自己亲手酿成人鬼殊途,悲愤之下,重重在自己脸上击了一掌,脸颊登时肿起,嘴角上流出鲜血,心道:“嘿,该打!面貌倒改了不少。”

  自知与阿朱的易容妙技相差太远,不论如何用心,总不能改得变成另外一人,心念一动,便剪下左右双鬓两丛头发,用胶水一根根的黏上面颊,黏得一半,已成为个虬髯大汉,于是尽量用散发遮去面貌。易容改装甚难,遮去本来面貌却易办得多,过不多时,镜中相貌已全然不同,心想:“阿朱见到我这副模样,能认得出我是她大哥吗?”一时激动,竟想倒转剪尖,戳入自己心口,到阴世去让阿朱瞧瞧自己改装后的相貌。

  拭了眼泪之后,到客栈大堂中用膳,叫了一大碗清汤羊肉,两张面饼,两斤白酒,百无聊赖的自斟自饮。

  他正撕了面饼,蘸了羊肉汤送入口中,听得屋角里有人以丐帮切口低声问道:“吕长老叫咱们去韩家祠堂,你可知有什么事?”丐帮切口颇为繁复,若非职分较高、在帮多年的帮众,多数说不周全。萧峰久在丐帮,自然一听即明,他内功深湛,耳音及远,那人话声虽轻,还是每一句都听全了,料知那人职分不低,只听另一人道:“不知道。不过吕长老叫得很急,多半有要紧事吩咐。”萧峰一瞥之间,见是两名丐帮七袋弟子,讨了面正窝在墙角边吃。二人吃完面后匆匆站起,出门而去。

  丐帮这一带的分舵是在随州,距信阳不远,萧峰知韩家祠堂是在城北,待两名丐帮弟子走远,这才会钞,慢慢踱到城北,只见韩家祠堂附近静悄悄地,并无丐帮人众守卫放哨,暗暗生气:“我帮有大事聚会,会外居然无人防守,帮规废弛之极!”绕到祠堂后面,闪身从后门中挨近。此时天色渐暗,祠堂中不点灯烛,颇为昏黑。他贴着墙壁轻步缓进,竟没人察觉。他听着人声,走到大厅之后,缩在祠堂中安置灵牌的板壁后方,要听听丐帮这些首脑,在自己遭逐出帮之后,如何处分帮中大事?他对丐帮情谊深厚,实不忍这批向来情若骨肉的昔日兄弟一败涂地,既知面临大事,自不免关心挂怀。

  过了好一会,大厅上寂然无声。细听呼吸之声,察知有十二三人聚会。又过一会,一人以切口轻声道:“大伙儿都到齐了,就只差白长老一人。”另一人道:“白长老多半到南阳耍子去啦,咱们不用等了。”萧峰辨得出是性子急躁的吴长风。又一人道:“这次咱们对付的是乔峰,白长老身手了得,可少他不得。”

  萧峰一听,登即省悟:“我一路来到信阳,悲痛之中并没改装,定是给丐帮中人见到了。徐长老、赵钱孙等在卫辉殒命,人人以为是我下的手,现今我二次又来,丐帮自当设法对付。”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咱们再等半个时辰瞧瞧。乔峰来到信阳,十之八九,是去找马夫人晦气。”萧峰知说话的是传功长老吕章。众人齐声称是。一人说道:“咱们须得尽快去保护马夫人,别让乔峰赶在头里,伤了她性命。”吴长风道:“咱们就算尽数送了性命,也未必能保护马夫人周全。”吕章道:“吴兄弟,话不是这么说。乔峰武功高强,聚贤庄上那么多英雄好汉,也奈何不了他,何况咱们这里只区区十来个人。但马夫人是马副帮主的遗孀,她不顾自己性命,为本帮立了这么个大功,咱们就算性命不在,也当顾全义气,尽力护她。要不然请马夫人移居别处,让乔峰找她不到,也就是了,倒不一定非跟乔峰动手不可。”

  众人欢然称是,语声中都显得能不跟乔峰动手,委实如释重负。有人道:“那么咱们快走,不等白长老了。”众人纷纷起身,抢出祠堂。萧峰跟在众人之后,依稀听得吕章发出号令:“到了之后,大家埋伏在屋子外面,不论见到什么变故,谁都不可动弹出声,听到我发令‘动手’,这才出手拚命!”众人肃然奉命。

  萧峰寻思:“眼下知道带头大哥姓名的,就只剩下马夫人一个了。若给丐帮抢先藏了起来,我未必找她得到。要是那大恶人又冒充我而去杀了她,只怕我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阿朱的冤屈永远不能得申。我非赶在他们头上不可。”好在他认得去马大元家的路径,展开轻功,黑暗中在丐帮诸人身旁一掠而过,谁也没察觉。他放开脚步,远远赶在众人之前。

  将近马大元家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形势,只看了一会,微觉惊诧,但见马家屋子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着又见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原来她四人果真也寻到了此处。

  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黄光,寂无声息。萧峰折了一根树枝,投向东方,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下。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声处望去,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窗下。

  这时已经入冬,这一年天冷的早,信阳一带天寒地冻,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等了片刻,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他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嚓一声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掌风和北风配得丝丝入扣,并未察觉,房中倘若有人,自也不会知觉。

  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持酒杯,笑嘻嘻地瞅着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

  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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