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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塞上牛羊空许约(4)


  拿起另一块竹片,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她虽和我有夫妇之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

  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壁间悬着一张条幅,写得有好几行字,顺着看下去:“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他读书无多,所识的字有限,但这阕词中没什么难字,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好似说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样怎样,又说相会时刻少,分别时候多,心里发愁。他含含糊糊地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萧峰喃喃地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妈妈的风流事。怎地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间屋子,段正淳的部属也不会进来。”

  当下也再不理会这条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样写?”自知文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牌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条幅一瞥,蓦地里跳将起来,“啊哟”一声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

  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叫嚷:“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秀丽圆熟,间格整齐,那封信上的字却飞扬挺拔、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着的大秘密、大阴谋。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令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但信上的字迹,却已深印入脑,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绝非一人,决无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带头大哥”托旁人代写?他略一思索,便知决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一笔好字,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大事,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而写一首风流艳词给自己情人,更无命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这幅字不是段正淳写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怎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等风流诗词挂在此处?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地北,一个天南,一个是草莽孀妇,一个是王公贵人,能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假话来骗我?”

  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种种疑团本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如何报仇而已,这时陡然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上心头:“那封书信若不是段正淳写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说假话骗人?这中间有甚阴谋诡计?我打死阿朱,本是误杀,阿朱为我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来,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些见到这个条幅?可是这条幅挂在厢房之中,我又怎能见到?倘若始终不见,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一了百了,为什么偏偏早不见,迟不见,在我死前片刻又见到了?”

  夕阳即将落山,最后的一片阳光正渐渐离开他脚背,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着竹林走来。这两人相距尚远,他凝神听去,辨出来者是两个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了。嗯,我要问明段夫人,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当然恨极我杀了阿朱,她一定要杀我,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杀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阿朱难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此仇,怎能轻易便死?”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走进了竹林。又过片刻,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只听得一人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不高,却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俩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杀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抢着道:“哼,你还顾着你爹爹?”语气显得很不耐烦。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着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是要前后夹攻。

  萧峰颇为奇怪,心想:“听口音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要来杀一个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杀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亲却会为此大不高兴。”这件事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再不理会,仍怔怔地坐着出神。

  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进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双穿着黑鞋的纤脚走到他身前,相距约莫四尺,停住了步。跟着旁边的窗门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他身旁。他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武功也不甚高。

  他仍不抬头,手中抱着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天台山道上那位老者对我真没恶意吗?智光大师的言语中有什么特别?徐长老有什么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有没有破绽?”当真思涌如潮,心乱如麻。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喂,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她话声冷冷的,语调更十分无礼。萧峰不加理会,只想着种种疑窦。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什么瓜葛?你抱着的女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然不理。那年轻女子大声道:“你是聋子呢还是哑巴,怎地一声不响?”语气中已充满了怒意。萧峰仍然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动。

  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抖动,嗡嗡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距不过数寸,喝道:“你再装傻,便给你吃点苦头。”

  萧峰于身外凶险,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只思量着种种解索不开的疑团。那少女手臂向前疾送,长剑刺出,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势来路,不闪不避,浑若不知。两个女子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他抱着的这个姑娘好像死了。”那妇人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再来拷打查问。”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落。

  萧峰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两根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他手指前送,刀柄撞中那妇人肩下要穴,登时令她动弹不得,顺手一抖,内力到处,啪的一声响,钢刀断为两截。他随手抛落,始终没抬头瞧那妇人。

  那年轻女子见母亲给他制住,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他射来。萧峰拾起断刀,连续七拍,一拍便击落一箭,跟着手一挥,断刀倒飞出去,啪的一声,刀柄撞在她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遭撞中,身子也登时给定住了。

  那妇人惊道:“你受了伤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没受伤,妈,我给封住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术。”

  那妇人不敢再凶,口气放软,向萧峰道:“我母女和尊驾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真得罪了,是我二人的不是。还请宽宏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我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在乎呢。”

  萧峰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母女的说话,只知母亲在求饶,女儿却十分倔强,但到底说些什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这时屋中早已黑沉沉的,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抱着阿朱坐在原处,一直没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上了疑难之事,向来决断极快,倘若一时不明情由,便即搁在一旁,暂不理会,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那妇人低声道:“你运气再冲冲环跳穴看,说不定牵动经脉,能冲开受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妇人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个女子。那女子嚓嚓几声,用火刀火石打火,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或身子横躺,都一动不动,登时大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铮铮两声,掉在地下。

  先前那妇人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刚进屋来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那少女尤其秀丽,都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姓阮,两位是谁?”

  那中年女子不答,满脸怒容,不住地向她端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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