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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双眸粲粲如星(2)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虚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的内功秘笈《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甘冒奇险,九死一生地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据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为少林派的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么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又感激,又欢喜,打开油布小包,只见薄薄一本黄纸小册,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

  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啊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给老爷的,我做丫鬟的不该先看,因此经书到手之后,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盗去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妥当些,不会给人抢了去。”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咱们倘若当真打不过,那就不如不打,何必多出一次丑?”阿朱一听,不由得心花怒放,知道是“非也,非也”包不同包三哥到了。

  只见包不同穿一袭褐色长袍,神态潇洒的走进店来,后面跟着二人,都穿短装。店小二迎上前去,说道:“三位爷台喝酒吗?请坐,请坐。”阿朱插口道:“非也,非也!三位爷台要喝酒,还要吃菜。”她学的十足是包不同的声音。包不同一怔,这时阿朱改了装,一时认她不出,但能模仿自己说话腔调如此神似的,世上除阿朱外更无别人,当即欢然道:“阿朱妹子,快过来陪我喝酒。”

  阿朱拉着萧峰一起过去,在包不同的桌边坐下,低声道:“包三哥,你们两位在无锡见过的。这个人,我今后一生一世是要跟定了的。这句话可不许你说非也,非也!”包不同侧着眼打量萧峰,碍于阿朱的面子,便道:“不非也之至!好妹夫,你贵姓?”阿朱代答:“他姓萧。”包不同点点头,道:“我旁边这两位嘛……”阿朱抢着道:“秦家寨的姚寨主,你好!青城派的诸大爷,你好!”

  两人听得眼前这条大汉认得自己,大为诧异。原来这两人一个是云州秦家寨的寨主姚伯当,一个是青城派的诸保昆。两人当即站起,拱手为礼:“您老好!”包不同道:“这里人多耳杂,非说话之地,咱们打几葫芦酒,到城外畅谈一番。”姚伯当便吩咐店小二,拿四个大葫芦来,打二十斤好酒,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显得十分豪爽。

  阿朱笑道:“酒不大够吧!”姚伯当二话不说,再买了四葫芦好酒,和诸保昆分别负在背上,跟在包不同、萧峰、阿朱三人之后。

  五人来到城墙边,见一株大树四周空荡荡的并无闲人,过去坐在树下。阿朱接过一个葫芦,拔去木塞,先递给萧峰,萧峰仰头喝了一大口,说道:“好酒!”姚伯当赞道:“这位萧爷好酒量!”

  包不同道:“我本来是到河南府去接应公子爷的,却在信阳城遇上了姚寨主和诸兄弟,他二位不打不成相识,结成了好朋友,那倒也挺好。”转头对姚诸二人道:“姚寨主,诸兄弟,你们两位去那边树下喝酒去,我要跟萧大爷商量些要紧事。”姚诸二人应了声:“是!”站起身来,提了一个酒葫芦,走得远远的,直到再也听不到包不同说话之处,这才坐下。

  包不同待姚诸二人走远,说道:“萧大爷,阿朱妹子说这一生一世要跟定了你,我瞧你是走不甩的啦。这样的好姑娘,我听了羡慕得了不得,我猜你也决计不想甩身的啦。总而言之,咱们是自己人了,什么也不用瞒你。萧兄弟,你可听过星宿老怪丁春秋的名头?”萧峰点了点头。

  包不同续道:“丁春秋是星宿派的创派老祖,擅于使毒,又有一门化功大法,能消去对手内力,使得武林中人既痛恨之极,又闻名丧胆。这老怪无恶不作,偏偏跟我们姑苏慕容家有点儿瓜葛。听说他年轻时就是个师门叛徒,拐带了师父的情人,两人远远逃到苏州,隐居起来。这两个无耻男女逃出来时,不但带了女儿,还偷了大批武功秘笈,天下各家各派的功夫都记载在内。他们在苏州建了一座藏书库,叫做‘琅嬛玉洞’。这个女儿长大之后,嫁了个姓王的少年,自己也生了个女儿……”阿朱忍不住接口道:“就是王语嫣王姑娘!”

  包不同双手一拍,说道:“阿朱妹子,你聪明之极,我的包不靓没你三分聪明。”阿朱道:“不靓妹妹比我聪明,等她长大你就知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宁可她笨一点,她要是聪明起来,我怎管她得了?我说不许出门去玩,她忽然扮作了风四弟,说道:‘包三哥,我打架去也,再见了!’我说:‘风四弟,打架时要小心!’她呵呵一笑,说道:‘爹,放心好啦,不靓会小心的!’那怎么办?”

  阿朱一笑,接着道:“王姑娘看了丁春秋盗来的武功秘笈,什么五虎断门刀、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就都知道了。”

  包不同道:“不错,正是如此。那姓王的少年有个姊姊,嫁了我们老爷慕容博。这门姻亲,说起来确实让我们姑苏慕容家脸上无光。不过亲戚是他们上代结的,我们做小辈的也没法子。慕容老爷为了钻研武功,以前也常去‘琅嬛玉洞’借书看。后来慕容老爷去世了,王家太太和我家太太不和,两家也极少来往。可是这一次,却遇上了一个大难题,青城派掌门司马林给人拿了去,秦家寨又给硬夺去了二万两银子……”

  阿朱道:“三哥,青城派和秦家寨不都归附了我们姑苏慕容家么?”包不同道:“他们若不归附,我理他们个屁!”他因事情棘手,心绪不佳,不免出言粗俗,接着道:“明天一早,丁春秋的徒子徒孙们约了他们到桐柏山下作了断。”

  阿朱问道:“丁春秋自己也到吗?”包不同道:“丁春秋自己大概不到。他们拿了司马林去,要青城派抬一万两银子去赎人,再要秦家寨归附星宿派。”阿朱道:“这些人厉害得很吗?”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厉害得很到不见得,不过这批恶鬼擅使毒药,很有点儿难斗。公子爷不知在哪儿,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一时都联络不上,唉,包不同变成了孤家寡人,好不凄凉也!”阿朱接口道:“非也,非也!危急之际,还有个小阿朱靠在身旁。”

  包不同道:“阿朱妹子,多谢你啦!你三哥去把性命送了,报答公子爷也就是了,你不必去。”阿朱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对方势大,咱们暂且退让一步,有何不可?”萧峰忍不住插口道:“咱们明天一起去瞧瞧,叫他们不可欺人太甚!”包不同忙道:“萧兄弟,对方恶毒之极,有如蛇蝎,咱们便让一步罢。”说罢起身告辞,与姚诸二人径自离去。

  萧峰和阿朱回到客店,收拾了行李,下午便即乘马赶往桐柏。第二日一早,来到桐柏东北的山下,见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松树下等候。阿朱道:“大哥,你大仇未报,不值得去碰这种毒蛇般的妖人,须当明哲保身。”萧峰道:“我要带你去塞外,从此不回中原,还欠了慕容公子一个情,今日如能小小作个报答,我二人此后在大草原上打猎牧羊,无亏无欠,那就自在得很了。唉,只不知聚贤庄救了我命的那位恩公是谁,他施恩不望报,我这一生只怕报答不了。”

  说话之间,包不同带同姚伯当、诸保昆以及秦家寨、青城派众人来到,和萧峰、阿朱厮见后,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得尖锐的笛子声响,十几辆大车远远驰来。车到近处停住,车中跳下十几个人来,高高矮矮,身穿葛布短衫,又从车中牵下一人,反缚了双手,垂头丧气,正是青城派掌门司马林。

  青城派人众大叫:“司马掌门,大伙儿救你来啦!”诸保昆首先抢出,身后一名同门跟着而上。对方星宿派人众中走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黄发,他踏步上前,左手轻轻挥出,拍在诸保昆右颊上。诸保昆大声号叫,从衣袖中取出小锤小锥,啪的一声,小锤在锥尾力击,一阵锐利的破空之声,急向黄发人射去,黄发人闪身急让,但钢针来得太快,噗的一响,插入了他左肩。黄发人抬脚踢出,诸保昆倒翻几个筋斗,摔入本阵。萧峰看诸保昆面颊时,只见他半张脸已成墨黑,高高肿起,不住叫嚷呼痛。另一名青城派弟子向黄发人冲去。黄发人一拳槌在他头顶,那人扑地俯跌,在地下打了个滚,嗬嗬嗬地叫了几声,就此不动,似是死了。

  星宿派众弟子大声鼓掌呼叫:“五师哥威震中原,打得姑苏慕容抬不起头来!”“五师哥好威风,好煞气!”

  只见星宿派中又走出一人,身材瘦削,狮鼻阔口,只听他说道:“点火烧人!青城派不拿银子赎人,便将他们掌门人烤了当烧猪!”几名星宿派门人齐声应道:“是,二师哥!”纷纷从大车中取出柴炭,堆在地下,烧起火堆,片刻间火头升起。两名弟子架起司马林,将他往火堆中推去。包不同挥动钢刀,冲上救人。那狮鼻人左掌推出,一股劲风吹起火头,向包不同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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