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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胡汉恩仇 须倾英雄泪(5)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边。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放着一顶草笠,一把旧茶壶。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阵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得丢掉。”

  看到那株大枣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枣熟,父亲总携着他的小手,一同击打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枣子。乔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对我这番养育之恩,总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地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推开板门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无应声,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都到哪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是这般。乔峰又惊慌,又悲痛,抱着父亲尸身走出屋门,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胁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母亲尸首,也是如此。乔峰心中混乱:“我爹娘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下手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身,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师每日入夜之后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少林寺的僧人他多数不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收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喝道:“乔峰,你这人当真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育之恩,却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害?”乔峰泣道:“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行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地和这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轻飘飘地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现惊异。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虽强,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此事早已轰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乔三愧夫妇,哼哼,就能遮盖得了你的丑事么?”

  乔峰听得两僧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殊无丝毫恼怒之意。他生平临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你义父、义母一生忠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个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讯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险?”便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拳,又向乔峰打来,喝道:“咱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大恶,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们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娘,实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好意,今日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说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岂能屈于你契丹贱狗的逼供?你纵使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叹:“误会越弄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当是盘问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能这么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一见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刚到门边,一股劲风从门中激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奋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门内拍出的掌力刚猛之极,那五六人都给逼得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人面面相觑,心下都已明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尚留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挡得住。”各人认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同时使一招“双龙入洞”,势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见屋内空荡荡的,哪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妇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这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监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更为同侣所不及。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难能,竟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更属不可思议。众僧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余里,却哪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蹿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前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处,忍不住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甚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难以抑止。

  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授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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