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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义(9)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力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地都瞧向乔峰,知他所说的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啰唆,宁可不跟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啪的一声,打了丈夫重重一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地挨了她一掌,眼见他挨打后脸颊红肿,又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红。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地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地出了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地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大不了?”

  众人又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千里迢迢地前来分证一件大事,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可真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鬃虽霜,风采笑貌,当如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吧。”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地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吧。”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参与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叫:“喂!别走,别走,快回来,快回来。”赵钱孙哪里理会,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赵钱孙蓦地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气愤愤地走了回来。

  忽听得杏林彼处,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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