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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从此醉(8)


  王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严峻,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要是跟慕容家有关,我便不听。”王语嫣道:“妈,阿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遭吧。”王夫人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语嫣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外甥,你……你何必这般恨他?就算姑妈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着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言冲撞母亲。

  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着便闭上了眼睛。王语嫣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怎知姑妈得罪了我?她什么地方得罪了我。”王语嫣听得她声调寒冷,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如今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王语嫣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妈,你……你这么恨姑妈家里,自然是姑妈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样得罪了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现下姑妈也过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记她的恨了。”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王语嫣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去,也不许外人进来,我听谁说啊?”

  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一直绷紧着的脸登时松了,语气也和缓了些,说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这里,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新来那个姓段的花匠,说话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吩咐丫头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语嫣心道:“什么第一句、第二句,只怕连一百句、二百句话也说过了。”

  王夫人道:“怎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拍掌两下,小茗走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人一齐都割了舌头。”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吧!”

  王语嫣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阿碧,令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地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无用。”

  王语嫣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姑妈,为什么讨厌表哥。”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充满了威严。王语嫣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着几上香炉中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低声道:“嫣儿,你知道了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王语嫣咬着下唇,说道:“姑妈怪你胡乱杀人,得罪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结仇家。”

  王夫人道:“是啊,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你爹爹的姊姊,凭什么来管我?哼,她慕容家几百年来,就只会做‘兴复燕国’的大梦,只想联络天下英豪,为他慕容家所用,又联络又巴结,嘿嘿,这会儿可连丐帮与少林派都得罪下来啦。”

  王语嫣道:“妈,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决不是表哥杀的,他不会使……”刚要说到“大韦陀杵”四字,急忙住口,母亲一查问这四字的来历,那段誉难免杀身之祸,转口道:“……他的武功只怕还够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这会儿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头们,自然巴巴地赶着来跟你说了。‘南慕容,北乔峰’,名头倒着实响亮。可是一个慕容复,再加上个邓百川,到少林寺去讨得了好吗?当真是不自量力,头重脚轻!”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道:“妈,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个接应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线单传。倘若他有甚不测,姑苏慕容家就断宗绝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苏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姑妈说她慕容家‘还施水阁’的藏书,胜过了咱们‘琅嬛玉洞’的,那么让她宝贝儿子慕容复到少林寺去大显威风好了。”挥手道:“出去,出去!”王语嫣道:“妈,表哥……”王夫人厉声道:“你越来越放肆了!”

  王语嫣眼中含泪,低头走了出去,芳心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厢廊下,忽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姑娘,怎么了?”王语嫣抬头一看,正是段誉,忙道:“你……你别跟我说话。”

  原来段誉见王语嫣去后,发了一阵呆,迷迷惘惘地便跟随而来,远远等候,待她从王夫人房中出来,又身不由主地跟了来。他见王语嫣脸色惨然,知道王夫人没答允,说道:“就算夫人不答允,也得想个法子救人。”王语嫣道:“妈没答允,那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难,她袖手不理。”越说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泪。

  段誉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难……”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懂得这么多武功,为什么自己不去帮他?”王语嫣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瞪视着他,似乎他这句话当真再也奇怪不过,隔了好一阵,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却不会使。再说,我怎么能去?妈是决计不许的。”段誉微笑道:“你母亲自然不许,可是你不会自己偷偷走么?我便曾自行离家出走。后来回得家去,爹爹妈妈见到我开心得很,也没怎样责骂。”至于回家时多带了一个后来的妹子,这事只在心中一闪而过,自不必提了。

  王语嫣听了这几句话,登时茅塞顿开,双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着出去帮表哥,就算回来给妈狠狠责打一场,那又有什么要紧?当真她要杀我,我总也已经帮了表哥。”想到能为了表哥而受苦受难,心中一阵辛酸,一阵甜蜜,又想:“这人说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段誉偷看她神色,显是意动,当下极力鼓吹,劝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庄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么?”

  王语嫣摇头道:“那有什么好瞧的?我只担心表哥。不过我从来没练过武功,他当真遇上了凶险,我也帮不上忙。”段誉道:“怎么帮不上忙?帮得上之至。你表哥跟人动手,你在旁边说上几句,大有帮助。这叫做‘旁观者清’。人家下棋,眼见输了,我在旁指点了几招,那人立刻就反败为胜,那还是刚不久之前的事。”王语嫣甚觉有理,她本来对自己武学所知甚有信心,但终究鼓不起勇气,犹豫着:“我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少林寺在东在西。”

  段誉立即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路上有什么事,一切由我来应付就是。”至于他行走江湖的经历其实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决计不提。

  王语嫣秀目紧蹙,侧头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誉又问:“阿朱、阿碧她们怎样了?”王语嫣道:“妈也是不肯相饶。”段誉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给斩断了一只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语嫣伸了伸舌头,道:“这般的大逆不道,我妈怎肯干休?你这人胆子也忒大了!”

  段誉情知此时除了她表哥之外,再无第二件事能打动她心,他要设法相救朱碧二女,当下以退为进,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即刻便走,任由你妈妈斩了阿朱、阿碧的一只手。日后你表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决计不泄漏此事。”

  王语嫣急道:“那怎么可以?这不是对表哥说谎了么?”心中大是踌躇,说道:“唉!朱碧二婢是他心腹,从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结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顿,道:“你跟我来!”

  段誉听到“你跟我来”这四字,当真喜从天降,一生之中,从未听见过有四个字是这般好听的,见她在前快步而行,便跟随在后。

  片刻之间,王语嫣已来到一间大石屋外,说道:“严妈妈,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只听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个干枯的声音说道:“好姑娘,你来瞧严妈妈做花肥么?”

  段誉先前听到幽草与小茗她们说起,什么阿朱、阿碧已给送到了“花肥房”中,当时并没在意,此刻听到这阴气森森的声音说到“做花肥”三字,心中一凛:“什么‘做花肥’?是做种花的肥料么?啊哟,是了,王夫人残忍无比,将人活生生地宰了,当做茶花的肥料。要是我们已来迟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给斩下来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乱跳,他好生关怀二女,脸上登时全无血色。

  王语嫣道:“严妈妈,我妈有事跟你说,请你过去。”石屋里那女子道:“我正忙着。夫人有什么要紧事,要小姐亲自来说?”王语嫣道:“我妈说……嗯,她们来了没有?”

  说着走进石屋,只见阿朱和阿碧二人给绑在两根铁柱子上,口中塞了什么东西,眼泪汪汪的,却说不出话来。段誉探头一看,见朱碧二女尚自无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两旁时,稍稍平静的心又大跳特跳起来。只见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柄雪亮的长刀,身旁一锅沸水,煮得直冒水气。

  王语嫣道:“严妈妈,妈说叫你先放了她们,妈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她们问个清楚。”

  严妈妈转过头来,段誉见她容貌丑陋,目光中尽是煞气,两根尖尖的犬齿露了出来,便似要咬人一口,顿觉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只见她点头道:“好,问明白之后,再送回来砍手。”喃喃自言自语:“严妈妈最不爱见的就是美貌姑娘。这两个小妞儿须得砍断一只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说说,该得两只手都斩了才是,近来花肥不太够。”段誉大怒,心想这老婆子作恶多端,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须当结结实实打她几个嘴巴,打掉她两三枚牙齿,这才去放朱碧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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