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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从此醉(4)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属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唉,他每次见了茶花,便唉声叹气,定是想家想老婆。”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这两种颜色,虽然八花异色,也不能算‘八仙过海’,只叫做‘八宝妆’,也算是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各种茶花原是段誉家中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茶花道:“这一本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而且驳而不纯,开花或迟或早,花朵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做‘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已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茶花雪妒妍”,再旁边是一块绿漆字的木牌,写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七字。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翅,无一而非名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誉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就不会武功。”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做‘红妆素裹’,另一本叫做‘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做‘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做‘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做‘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做‘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跟人打架……”说到这里,蓦地里想到了木婉清,接着道:“虽仍娇美可爱,惹人疼惜,总不免蛮横了一点儿。”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么?”

  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怎地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等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有不少既美貌、又颇通情理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通情理吗?”

  段誉道:“通不通情理,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不过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径,似乎有点儿于理不合。”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茶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种植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几本,哪还说得上什么名贵?‘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名花和倾国之色,都是百年难遇的,这才叫名贵啊!你趁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哪一天你侥幸得了什么名种茶花,只养得十天半月,没等开花,就已枯黄干瘪,一命呜呼了!”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伸掌在他背脊前推,五人拖拖拉拉地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手脚不由自主,“凌波微步”自是半步也施展不出,心中只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地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天大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庄子中可不许乱闯乱走,藏书的所在更加一步不可踏进,否则那是自己寻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十分郑重地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皇太弟,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便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让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待人有平等之心,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说说,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儿,不久便高兴起来。自己譬解:“我在无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就应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力抡枪地学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未免是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材?”

  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这叫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段誉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将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地卜算,一卜之下,得了个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这卦可灵得很哪,虽不见其人,终究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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