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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虎啸龙吟(5)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微笑道:“请进。”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见两个中年和尚躬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举手还礼,在西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道:“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黄眉僧微笑道:“此子颇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眉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出门,如何结识了木婉清,如何被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庆太子囚入石室,诱服春药等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黄眉僧凝神倾听,不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连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半点。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动手,便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恐也不妥。”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眉僧道:“天龙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龙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一晃,便即收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可胜不过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纯以指力取胜。”黄眉僧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盐税,一来国用未足,二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项仁政,以便庶民归德吾弟,以致未遵师兄吩咐。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废除盐税。”

  黄眉僧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地道:“贤弟造福万民,老僧感德不尽。”

  保定帝下拜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废除盐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恩,说道:“皇上鸿恩,实为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宫中用度,尽量裁减撙节。你去跟华司徒、范司马二人商议,瞧政费国用有什么可省的。”巴天石答应了。

  巴天石辞出宫后,即去约了司徒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告以废除盐税。至于段誉被掳一节,巴天石已先行对华范二人说过。

  范骅沉吟道:“镇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镇南世子得以无恙归来。咱们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计,可以救得世子?”范骅道:“对手既是延庆太子,皇上万不愿跟他正面为敌。我倒有一条计策,只不过要偏劳大哥了。”华司徒忙道:“哪有什么偏劳的?二弟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功尚胜皇上半筹。咱们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旧营生,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现今大理国位列三公,未发迹时,干的却是盗墓掘坟的勾当,最擅长的本领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这些富贵人物死后,必有珍异宝物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花的工程虽巨,却由此而从未为人发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诀,依法修习,练成了一身卓绝的外门功夫,便舍弃了这下贱营生,辅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终于升到司徒之职。他居官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生死之交,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骅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们混进万劫谷中,挖掘一条地道,通入镇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他出来。”

  华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实有天生嗜好,二十年来虽再不干此营生,偶尔想起,仍禁不住手痒,只盼有机会重作冯妇,但身居高官,富贵已极,再去盗坟掘墓,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禁大喜。

  范骅笑道:“大哥且慢欢喜,这中间着实有些难处。四大恶人都在万劫谷中,钟万仇夫妇和修罗刀也均是厉害人物,要避过他们耳目委实不易。再说,那延庆太子坐镇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方能令他不会察觉?”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地道当从石屋之后通过去,避开延庆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镇南世子时时刻刻都有危险,咱们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来得及么?地底倘若多有坚石,就更难了。”华赫艮道:“那就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屈你们两位,跟我学一学做盗墓的小贼。”巴天石笑道:“既位居大理国三公,大哥以身作则,小弟等自当追随,义不容辞。”三人拊掌大笑。

  华赫艮道:“事不宜迟,说干便干。”当下巴天石绘出万劫谷中的图形,华赫艮拟订地道的入口路线。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运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无双绝技。华赫艮又去传了一批昔日熟手的下属前来相助。

  这一日一晚之间,段誉每觉炎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内功增进,心头便感清凉。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大半时刻都是昏昏沉沉地倚壁而睡。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当即放缓脚步,又走出十几步,这才停住,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孔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左手拿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举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地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槌也是钢铁所制。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手上劲道好大,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匠以铁凿、铁锤慢慢打击出来一般。而这条线笔直无曲,石匠要凿这样一条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道:“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他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相交,一般的也深入石面,毫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不到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整整齐齐地刻就。黄眉僧寻思:“正明贤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的内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知黄眉僧乃有备而来,心下更加骇异:“从哪里钻了这么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没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必也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分的高人。你来向我挑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饶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们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忌更甚:“此人不骄不躁,稳狠阴沉,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素知爱弈之人多半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之极。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是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哪有什么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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