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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无计悔多情(2)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什么?我瞧你这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做‘幽谷客’,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地道:“幽谷客,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不由得眼眶红了。

  过了半晌,又问:“这些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们住在哪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做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出来。”段正淳道:“你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什么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哪里哭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加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他这般说,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幸好没伤到她。”段正淳道:“正如你说,‘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跟你可不相干。我并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都负心薄幸,她从来不见男人。”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见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她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生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正淳微一踌躇,道:“这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名字,叫做秦红棉,她外号叫做修罗刀。”木婉清点头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地问我,‘修罗刀秦红棉’是我什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谎。原来我师父叫做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干吗不跟我说。”

  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手臂,这时候还痛么?”木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正淳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木婉清突然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咱们慢慢求她,盼望她将来就不恼了。”木婉清道:“我本来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突然鼓起了勇气,道:“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给我办到吗?”

  段正淳道:“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叫你心愿得偿。”木婉清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说道:“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做主,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这几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发。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对,颤声道:“你……你不答允么?”段正淳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他喉音涩滞,语气却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凄然道:“为什么?他……亲口答应了我的。”段正淳只说:“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说道:“不能够的!”木婉清急道:“我这就去问他,为什么不能?”

  段正淳道:“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清神色凄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心中酸苦,再也无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木婉清道:“为什么?”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什……什么?你说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你可知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的亲娘。我……我是你的爹爹。”

  木婉清又惊恐,又愤怒,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要!”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婉儿,咱们回家去吧!”木婉清蓦地回身,叫道:“师父!”窗子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相貌甚美,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

  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惊诧,又喜欢,叫道:“红棉,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红棉叫道:“婉儿出来!这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凉了,道:“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红棉道:“你妈早死了,你爹爹也早死了。”

  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这话可是真的?”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棉道:“你舍得刀白凤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秦红棉道:“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就跟我走,永远不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再回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地向下沉,向下沉,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已模糊一片。她已知这两人真是自己亲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这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什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只听段正淳柔声道:“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武机要,公务繁重,一天也走不开……”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你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东边屋顶上啪啪啪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相应。跟着褚万里和古笃诚的声音同时叫了起来:“有刺客!众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动。”

  秦红棉喝道:“婉儿,你还不出来?”

  木婉清应道:“是!”飞身跃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师的怀中。

  段正淳道:“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说得甚是凄苦。

  秦红棉语音突转柔和,说道:“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也该做够了。你随我去吧!从今而后,我对你千依百顺,决不敢再骂你半句话,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女儿,难道你不疼惜吗?”段正淳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好,我随你去!”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来握。

  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地道:“师姊,你……你又上他当了。他哄得你几天,还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段正淳心头一震,叫道:“宝宝,是你!你也来了。”

  木婉清侧过头来,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便是万劫谷钟夫人、自己的师叔“俏药叉”甘宝宝。她身后站着四人,一是叶二娘,一是云中鹤,第三个是去而复来的南海鳄神,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誉。而南海鳄神的一只大手却扣在他脖子里,似乎随时便可喀喇一响,扭断他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给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出去。他本来就没中毒,木婉清毒箭的厉害处在毒不在箭,小小箭伤,无足轻重,他一惊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阁窗外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然没听得全,却也揣摸了个十之八九。他听木婉清仍叫自己为“段郎”,心中一酸,说道:“妹子,以后咱兄妹俩相亲相爱,那……那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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