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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我见犹怜二老意 谁能遣此双姝情(2)


  第二天早晨陈家洛与香香公主醒来,见二老已然离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什么?”陈家洛转头一看,见平沙上写着八个大字:“怙恶不悛,必取尔命”。每个字都有五尺见方,想是用剑尖划的。陈家洛皱起眉头,细思这八个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识汉字,问道:“画的什么?”陈家洛不愿令她担心,道:“他们说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道:“姊姊这两位师父真好……”话未说完,突然跳起,惊道:“你听!”

  陈家洛也已听得远处隐隐一阵阵惨厉的呼叫,忙道:“狼群来啦,快走!”两人匆忙收拾帐篷食水,上马狂奔。就这样一耽搁,狼群已然奔近,幸而两人所乘的坐骑都神骏异常,片刻之间即把狼群抛在后面。群狼饥饿已久,见了人畜,舍命赶来,虽然距离已远,早已望不见踪影,还是循着沙上足迹,一路追踪。

  陈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为已经脱险,下马喝水,刚生了火要煮食,狼嗥声又近。两人急忙上马,到天黑时估计已把狼群抛后将近百里,才支起帐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马纵声长嘶,乱跳乱嘶,把陈家洛吵醒,只听得狼群又已逼近。两人不及收拾帐篷,提了水囊干粮,立即上马。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个大弧形,始终摆脱不了狼群的追逐,却已累得人困马乏。那红马终于支持不住,倒毙于地,两人只得合骑白马逃生。白马载负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群远远抛离。

  陈家洛心想:若非这马如此神骏,早已累死,全亏得它接连支持了两日两夜,但只要再跑半日,也非倒毙不可。”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见左首有些小树丛,纵马过去,下马说道:“且在这里守着,让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墙,采了些枯枝放在墙头,生起火来,霎时间成为一个火圈,将二人一马围在中间。

  布置好不久,狼群便已奔到。群狼怕火,在火圈旁盘旋号叫,却不敢逼近。陈家洛逍:“等马气力养足了,再向外冲。”香香公主道:“你说能冲出去么?”陈家洛心中实在毫无把握,但为了安慰她,说道:“当然行。”

  香香公主见那些饿狼都瘦得皮包骨头,不知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道:“这些狼也很可怜。”陈家洛笑了一笑,心道:“这孩子的慈悲心简直莫名其妙,我们快成为饿狼肚里的食物了,她却在可怜它们,还不如可怜自己吧。”望着她双颊红晕,肌肤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见火圈外群狼张开大口,露出又尖又长的白牙,馋涎一滴滴地流在沙上,呜呜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就会扑将上来,不觉一阵心酸。

  香香公主见到他这等爱怜横溢的目光,知道两人活命的希望已极微小,走近身去,拉着他手,说道:“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我俩死了之后,在天国里仍是快快活活地永不分离。”陈家洛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心想:“我可不信有什么天国。那时她在天上,我却在地狱里。”又想:“她穿了白衣,倚在天堂里白玉的栏杆上。她想着我的时候,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她眼泪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开得更加娇艳芬芳了……”

  香香公主转过头来,见他嘴角边带着微笑,脸上却神色哀伤。叹了一口气,正要合眼,忽见火圈中有一处枯枝渐渐烧尽,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声,跳起身去加柴,三头饿狼已蹿了进来。陈家洛一把将她拉在身后。白马左腿起处,已将一头狼踢了出去。陈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头巨狼的颈项,向另一头灰狼猛挥过去,那狼跳开避过,又再扑上。另外两头狼又从缺口中冲进。陈家洛用力一掷,将手中那狼抛将过去,三头狼滚作一团,互相乱咬狂叫,出了火圈。他拾起地下烧着的一条树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张开大口,人立起来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将一条烧红的树枝塞入狼口,两尺来长的树枝全部没入,那狼痛彻心肺,直向狼群中蹿去,滚倒在地。

  陈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见枯枝愈烧愈少,心想只得冒险去捡。好在树木就在身后,相距不过十余丈,于是左手拿起钩剑盾,右手提了珠索,对香香公主道:“我去捡柴,你把火烧得旺些。”香香公主点头道:“你小心。”可是并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这一点儿枯枝培养着两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两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陈家洛剑盾护身,珠索开路,展开轻功向树丛跃去。群狼见火圈中有人跃出,猛扑上来,当先两头早被珠索打倒。他三个起落,已奔近树旁。这些灌木甚为矮小,不能攀上避狼,当下左手挥动钩剑盾,右手不住攀折树枝。数十头饿狼围在他身边,作势欲扑,每次冲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钩剑吓退。他采了一大批柴,用脚踢拢,俯身拿珠索一缚。就在这时,一头恶狼乘隙扑上,他剑盾一挥,那狼登时毙命,但剑上有钩,钩住了狼身落不下来,余狼连声咆哮。他急忙用力一扯,把狼尸扯下来掷出。群狼扑上去抢夺咬嚼。他趁机提起那捆树枝,回进火圈。

  香香公主见他无恙归来,高兴得扑了上来,纵身入怀。陈家洛笑着揽住了她,把树枝往地下一掷,抬起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已被饿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剑,全身是血,脸色却颇为镇静,冷冷地望着他,正是死对头火手判官张召重。

  两人相互瞪视,都不说话。香香公主道:“他从狼群中逃出来,想是瞧见这里的火光,奔了过来。你瞧他累成这样子。”从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递过。张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伸袖子在脸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认出他是在兆惠大营中曾与陈家洛打斗的那个武官,后来在沙坑中又曾与文泰来等恶战过的。陈家洛剑盾挡胸,珠索一挥,叫道:“上吧!”

  张召重目光呆滞,突然仰后便倒。原来他救了和尔大后,出来追踪陈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群。和尔大为狼群咬死,他仗着武功精绝,连杀数十头恶狼,夺路逃命,在大漠中奔驰了一日一夜,坐骑倒毙,只得步行奔跑。无饮无食,又熬了一日,远远望见火光,拼命抢了进来。他全仗提着一口内息苦撑,一松劲后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香香公主要过去救护,陈家洛一把拉住,道:“这人阴险万分,别上他当。”过了半晌,见他毫无动静,这才走近察看。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浇在他额头上,又在他口里灌了些羊乳。张召重悠悠醒来,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陈家洛心想鬼使神差,叫这大奸贼送入我手,这时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径,而且喀丝丽心地仁善,见我杀这无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饶了他,等他养足力气,自己可不是他敌手。一时拿不定主意,转过头来,见香香公主望着张召重,眼中露出怜悯之意。陈家洛一见到她这副眼神,当即决定再饶这奸贼一次。这一生中不论如何艰险危难,决不能做什么事叫喀丝丽心中不喜。眼下三人共处绝境,这厮武功卓绝,待他力气复原,两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单靠自己却万万不能。于是也喝了几口羊乳,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张召重醒了过来。香香公主递了一块干羊肉给他,替他用布条缚好腿上几处狼牙所咬的伤痕。张召重见他两人以德报怨,不觉惭愧,垂头不语。陈家洛道:“张大哥,咱们现今同在危难之中,过去种种怨仇,只好暂且抛在一边,总要同舟共济才好。”张召重道:“不错,咱俩现在一斗,三人都成为饿狼腹内之物。”他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精神力气稍复,暗暗盘算脱困之法,心想:“天幸这两人又撞在我手里。三人都被恶狼吃了,那没话说。如能脱却危难,须当先发制人,杀了这陈公子,再把这美娃娃掳去。今后数十年的功名富贵是十拿九稳的了。”

  陈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见到火圈外有许多狼粪,想起霍青桐烧狼烟传讯之法,于是用珠索把狼粪拨近,聚成一堆,点燃起来,一道浓烟笔直升向天际。张召重摇头道:“就算有人瞧见,也不敢来救。除非有数千大军,才能把这成千成万恶狼赶开。”陈家洛也知这法子无济于事,但想聊胜于无,不妨寄指望于万一。

  天色渐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一树枝,轮流睡觉。陈家洛对香香公主低声道:“这人很坏,我睡着时,你得加意留心着他。”香香公主点头答应。陈家洛把树枝堆在他与张召重之间,防他在自己睡着时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无力抵御。

  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声大作,震耳欲聋,三人惊跳起来。只见数千头饿狼都坐在地下,仰头望着天上月亮,齐声狂嗥,声调凄厉,实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阵,数千头饿狼的声音又倏然时止。这是豺狼数万年世代相传的习性,直至后来驯服为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阵。

  次日黎明,三人见狼群仍在火圈旁打转,毫无走开之意。陈家洛道:“只盼有一队野骆驼经过,才能把这些恶鬼引开。”突然远处又有狼嗥,向这边奔来。张召重皱眉道:“恶鬼越来越多了。”

  尘沙飞扬之中,忽见三骑马向这边急奔而来,马后跟着数百头狼。等到马上乘者瞧见这边饿狼更多,想从斜刺里避开,这边的饿狼已迎了上去,登时把三骑围在垓心。马上三人使开兵器,奋力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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