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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盈盈彩烛三生约 霍霍青霜万里行(6)


  余鱼同坐船行了几日,见李沅芷不再跟来,才放下了心。这日遇上了逆风,天色已黑,离镇甸仍远,水势湍急,舟子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间泊了船。余鱼同喝了几杯酒,倒头便睡,中夜醒来,只见一轮圆月映在大河之上,浊流滚滚而下,黄浪翻涌,气象雄伟,逸兴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扬扬地吹了起来。他感怀身世,满腔心事,都在这笛声中发泄出来,一时激越,一时凄楚。正自全神吹奏,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喝彩:“好笛子!”微微一惊,收笛回头,月光下只见有三人沿河岸走来。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正自烦恼,听阁下笛声清亮,禁不住喝彩,还请勿怪。”余鱼同听他说得客气,忙站了起来,说道:“荒野之间,小弟胡乱吹奏,聒噪扰耳,有辱清听。”那人听他说话文诰诌的,似是个读书人,缓缓走近。

  余鱼同道:“如蒙不弃,请下舟来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边,纵身跃起,都轻飘飘地落在船头。只那魁梧大汉所背兵刃看来十分沉重,落下时船头一沉。余鱼同心中吃惊,暗忖:“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当下假作文弱胆怯,双手紧紧握住船边,只怕船侧而落下水去。

  只见当先一人躯干魁伟,穿件茧绸面棉袍,似是个乡绅。第二人满腮浓须,整张脸只见黑漆一团。第三人却穿蒙古装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举止,显得剽悍异常。这三人都背着包裹,带了兵刃。余鱼间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饭,款待来客。舟子见深夜中忽然来了生人,甚是疑惧,但一路上余鱼同使钱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办。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余鱼同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鱼同说话爱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余鱼同道:“小弟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虽然叫通,可是实在不通之极。此番应举子业,竟尔名落孙山,回乡愧对父老,说来汗颜无地。”那人道:“原来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鱼同道:“小弟乡试不捷,祸不单行,舍下复遭回禄。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无存,颜面亦是大毁,难以见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肃去投亲,拟谋一席西宾,聊作鹪寄。唉,时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复何言?”这番话只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云。那乡绅模样的人却读过一点书,说道:“相公也不必灰心。”

  余鱼同道:“请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着那黑脸胡子道:“这位姓顾。”指着那蒙古装束的人道:“这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鱼同作揖,连说:“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见他酸气冲天,肚里暗笑。余鱼同听他说话是辽东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是江湖好汉,倒可结交一番,日后举事,也可多一臂助。”说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危险得紧哪?”姓滕的道:“不知有什么危险?”余鱼同摇头晃脑地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险之甚矣,险之甚也。”那姓顾的一拉姓滕的袖子,问道:“他说什么?”姓滕的道:“他说道上盗贼很多。”姓顾的和姓哈的一听,都哈哈大笑。

  这时舟子把酒菜拿了出来,那三个客人也不和余鱼同客气,大吃大喝起来。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吹一曲行么?”余鱼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辞,道:“小弟生性怯场,一见有人,便手足无措。文战失利,亦缘于此。”那姓哈的道:“我来吹一段。”从衣底摸出一只镶银的羊角,站直身子,呜呜呜地吹了起来。余鱼同听那角声悲壮激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风光,心中激赏,暗暗默记曲调。

  三人喝完酒后,起来道谢告辞。余鱼同有心结纳,说道:“如承不弃,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扰了。”余鱼同仍是睡在后舱,那三人也不脱衣,便在前舱卧下。不一会,余鱼同假装鼾声大作,凝神窃听三人说话。

  只听那姓哈的道:“这秀才虽然酸得讨厌,倒不小气。”姓顾的道:“算他运气。”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阳么?”姓滕的道:“过了河,找三匹马,赶一赶也许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担心韩大哥不在家,让咱们白跑一趟。”姓顾的道:“要是见他不着,咱们就找到红花会的太湖老巢去,闹他个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声。”余鱼同大吃一惊,心想:“原来这三人是红花会的仇人,他们到洛阳去找姓韩的,多半是找韩文冲了。”

  那姓滕的道:“红花会好手很多,他们老当家虽然死了,听说新任的总舵主也是个厉害角色。这里不比关东,老二你可别胡来。”姓顾的道:“咱们关东六魔横行关外,江湖上好汉提到咱们名头,哪个不忌惮几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地给红花会人害死了,这仇要是报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极是气愤。余鱼同心想:“原来是关东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陆师叔杀的,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死于回人之手,怎么这几笔账都写在红花会头上?”

  原来关东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辽东大豪,家资累万,开了不少参场、牧场和金矿。二魔顾金标是著名马贼。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占牧人,流落关东,也做了盗贼。他们在辽东听说焦文期受托找寻一个被红花会拐去的贵公子,突然失踪,数年来音讯全无。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师弟韩文冲来信,才知这结义兄弟已在陕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当即南下,要找红花会报仇。到北京后,得悉阎氏兄弟也给人害了,这事与红花会也有干系。三人吏是惊怒,赶到洛阳来找韩文冲要问个清楚,却与余鱼同在黄河中相遇。

  那三人谈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余鱼同却满腹心事,直到天色将明才朦胧入睡,只合眼了一会儿,忽听得人声嘈杂,吆喝叫嚷之声,响成一片。他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抽金笛在手,从船舱中望出去,只见河中数百艘大船连樯而来。当先一艘船上竖着一面大纛,写着“定边大将军粮运”七个大字,原来是接济兆惠的军粮。大船过去,后面跟着数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掳来载运私人物品的。

  余鱼同那船的舟子见情势不对,正要趋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执刀枪跳上船来,不问情由,就打了舟子一个耳光,命他驾船跟随。余鱼同知道官兵欺压百姓已惯,难以理喻,也就顺其自然。哈合台甚是恼怒,想出去和清兵拼斗,被滕一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后舱,见余鱼同秀才打扮,态度稍和,喝问滕一雷等三人干什么的。滕一雷道:“咱们上洛阳去探亲。”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舱去,把后舱让出来。”哈合台怒目相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住怒气。余鱼同便到前舱,低声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索性不说,你兵大爷岂能奈何我秀才哉?”

  几名清兵搭上跳板,从另一艘小船里接过几个人来。一名清兵道:“言老爷,这艘船干净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爷从后艄跨进舱来,瞧了一眼,道:“就是这里吧!”大刺刺地坐了下去。余鱼同向那言老爷望得一眼,心突突乱跳。原来这人便是曾去铁胆庄捉拿文泰来的言伯乾。他给余鱼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刚养好伤不久,带了一个师弟、两个徒弟,要到兆惠军中去效力立功。

  言伯乾虽然只剩一目,眼光仍然敏锐,一见余鱼同身形,便即起疑,又见他脸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舱来,和滕一雷攀谈了儿句,忽然身子微侧,似乎在船上立脚不定,右手在空中乱抓几下,一把抓住余鱼同脸上的布巾,拉了下来。其时顾金标见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地伸出左掌,向他肩头轻轻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缩,竟没让他捺到,这一来,两人都知道对方武功不弱,对瞧了一眼。

  言伯乾先不理会顾金标,向余鱼同脸上瞧去,见他满脸疮疤,难看异常,与射瞎他的那个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说道:“船晃了晃,没站稳,对不住啦。”把帕子还给了他。余鱼同接过,蒙在脸上,说道:“家里失火烧坏了脸,这副德性见不得人,没吓坏你吧?”

  言伯乾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动,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丝毫疑心,转身对顾金标道:“老兄原来是江湖同道,请进来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气,先问言伯乾的姓名,听说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江湖上说来也颇有名望,于是不加隐瞒,说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师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邵阳人。双方谈些关外与三湘的武林轶事,倒也投契。这一来喧宾夺主,余鱼同反给冷落在前舱了。

  余鱼同见两路仇人会合,自己孤身一人,实是凶险异常。他本来心灰意懒,这时大敌当前,敌忾之气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独自在前舱吟哦从前考秀才时的制艺八股,什么“先王之道,圣人之心”,什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越读声音越响,得意非常,一面却用心窃听他们谈话。言伯乾听了他背书之声,只觉有些讨厌,更加没了疑心。吃晚饭时,余鱼同拿酒出来款客。言伯乾温言和他敷衍了几句。余鱼同只是之乎者也地掉文,四人听了自是腻烦之极,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谈阔论。

  言伯乾探问三人进关来有什么事,滕一雷只说到洛阳访友,后来谈到南方的武林帮会,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红花会。言伯乾倏然变色,连问他们识得红花会中何人。滕一雷不动声色,只推不认识,也不提报仇之事。双方兜来兜去地试探,都怕对方与红花会有什么渊源。这一来相互有了顾忌,你防我,我防你,说话就没先前爽快了。

  这天逆风仍劲,整天只驶出二十几里,还没到孟津,粮船队便都停泊了。晚饭过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鱼同自在前舱安息。余鱼同睡入被窝,不敢脱衣,把金笛藏在被内。二更时分,忽然隔船传来两声惨厉的叫喊,静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一个女人声音大叫:“救命哪,救命!”余负同料知邻船官兵在干伤天害理之事,本应就去救援,但一来官兵势大,二来身旁强敌环伺,只要窃己身份一露,立时便是杀身大祸。正要用被头蒙住耳朵不听,那女人叫得更惨了:“总爷,你行行好事,饶了我们吧!”又听得一个孩子哭叫:“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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