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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6)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

  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见么?”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甚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不好意思便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

  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令他恨极郭芙,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甚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说道:“我想此刻就叫,为甚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右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身前。

  一灯所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如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腊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已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湘西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手下。”

  杨过顿足道:“唉,原来金轮国师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国师,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国师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账去,好不好?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说那金轮国师很厉害,生怕我大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决不肯轻易饶人。”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于是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都怪我那时心肠刚硬,见死不救……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求瑛姑宽恕,自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属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先向慈恩躬身告罪,随即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什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别叫了,我受不住啦!”但她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魂飞魄散,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手掌中传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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