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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地底老妇(6)


  “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绝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与公孙止这……这恶贼……这恶贼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我不但把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他的家传武功甚么自闭穴道法啦,渔网阵啦,阴阳倒乱双刃法啦,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绽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给他补足。有一次强敌来袭,若不是我舍命杀退,这绝情谷早就给人毁了。谁料得到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长了翅膀后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领从何而来,不想想危难之际是谁救了他性命。”说着破口大骂,粗辞污语,越骂越凶。

  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母亲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丈夫,委实大为失态,连叫:“妈,妈!”可那里劝阻得住?杨过却听得十分有劲,只觉每一句毒骂都深得我心,志同道合。他也恨透了公孙止,听她骂得痛快,不免在旁凑上几句,加油添酱,恰到好处,大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

  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骂人的言语之中更无新意,连旧意也已一再重复,这才不得不停,接下去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急着点儿,那知他面子上仍一般的对我奉承,暗中却和谷中一个贱丫头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后,他仍和那贱婢偷偷摸摸,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他对我更加好了些。我给这两个狗男女这般瞒在鼓里过了几年,我才在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高飞远走,离开绝情谷永不归来。

  “当时我隐身在一株大树后面,听得这贼杀才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说只有跟那贱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乐趣。我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对无耻狗男女当场击毙。然而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这些年来的夫妻恩义,还想这杀胚本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只听他二人细细商量,说再过两日,我要静室练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可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时已然事隔七日,便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那里找去?”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恨恨不已。

  绿萼道:“那年轻婢女叫甚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

  裘千尺道:“呸!美个屁!这小贱人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甚么她答应甚么,又是满嘴的甜言蜜语,说这杀胚是当世最好的好人,本领最大的大英雄,就这么着,让这贼杀才迷上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他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公孙止,他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一式我不明白?这也算大英雄?他给我大哥做跟班也还不配,给我二哥去提便壶,我二哥也一脚踢得他远远地。”

  杨过听到这里,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意,心想:“定是你处处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全听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只怕她又骂个没完没了,忙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狗男女约定了,第三日辰时再在这所在相会,一同逃走,在这两天之中却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丝毫痕迹,以防给我瞧出破绽。接着二人又说了许多混话。那贱婢痴痴迷迷的瞧着这贼杀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还尊贵,比神仙菩萨更加法力无边。那贼杀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断的自称自赞,跟着又搂搂抱抱,亲亲摸摸,这些无耻丑态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装在静室中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几次,脸上这副神情啊,当真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他们幽会之处。那无耻的小贱人早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她抓起,抛入了情花丛中……”杨过与绿萼不由得都“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中翻滚号叫,这分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丛后跃了出来,双手扣住他脉门,将他也摔入了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着起来,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甚么?”

  绿萼道:“妈……他见到甚么?”杨过心想:“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干净,那还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说道:“哈哈,他见到的是,丹房桌上放着一大碗水,几百枚绝情丹浸在碗中,碗旁贴着一张字条,写着“砒霜水”三字。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罢,终于也不免一死。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是他祖传秘诀,然而诸般珍奇药材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连经春露秋霜,三年之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来静室,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

  “我听他哀求之时口口声声的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取出一枚绝情丹来放在桌上,说道:‘绝情丹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验。救她还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罢。’他立即取过丹药,赶回丹房。我随后跟去。这时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罢。我跟你一块死。’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跟你在阴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便将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着,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我正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道:‘尺姐姐,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罢。’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如此了结,足见他悔悟之诚,我也甚感满意。当时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赔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称该死,发下了几百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

  杨过心想:“这一下你可上了大当啦!”绿萼却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么?你可怜这贱婢么?”绿萼摇头不语,她实是为父亲的无情狠辣而伤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消你再向我求恳几句,我便会将两枚丹药都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

  绿萼忙问:“妈,倘使当时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枚丹药都给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将她赶出谷去,那么公孙止对我心存感激,说不定从此改邪归正,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但他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须怪不得我啊。

  “公孙止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天,举杯笑道:‘尺姐姐,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这丫头还是杀了的好,一乾二净。你干了这杯。’他不住的只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桩心事,胸怀欢畅,竟然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已身在这石窟之中了,手足筋脉都已给他挑断,这贼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哼,这当儿他只道我的骨头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杨过与绿萼都转开了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说话。

  绿萼环顾四周,见石窟中惟有碎石树叶,满地乱草,凄然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只靠食枣子为生么?”裘千尺道:“是啊,难道这千刀万剐的贼杀才每天还会给我送饭不成?”绿萼抱着她叫了声:“妈!”

  杨过道:“那公孙止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无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有这么个石窟,有这么个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这奸贼也不会放我在这里了。那些鳄鱼多半是他后来养的,他终究怕我逃出去。”

  杨过在石窟中环绕一周,果见除了进来的入口之外更无旁的通路,抬头向头顶透光的洞穴望去,见那洞离地少说也有一百来丈,洞下虽长着一株大枣树,但不过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枣树迭起,也到不了顶,凝思半晌,实是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当下跃上枣树,攀到树顶,只见高处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的滑溜,屏住呼吸,纵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莫爬了六七十丈,仗着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七八丈时,石壁不但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方能附壁不落。杨过察看周遭形势,头顶洞穴径长丈许,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于是取出匕首,割下枣树树皮,搓绞成索。公孙绿萼大喜,在旁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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