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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风尘困顿(2)


  欧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么名字?”洪七公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全愈,说道:“我叫欧阳锋,你叫甚么?”欧阳锋心头一震,记得杨过曾对他说过,“欧阳锋”是自己的名字,摇头道:“不对,我才叫欧阳锋。”洪七公哈哈笑道:“不对!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欧阳锋十分熟悉的,听来有些相似,但细想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两人襟带朔风,足踏寒冰,在这宽仅尺许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绝技,倾力以搏。一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便遭粉身碎骨之祸,比之平地相斗,倍增凶险。二人此时年岁增长,精力虽已衰退,武学上的修为却俱臻炉火纯青之境,招数精奥,深得醇厚稳实妙诣,只拆得十余招,两人不由得都心下钦佩。欧阳锋叫道:“老家伙厉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欧阳锋掉下山谷,但有时见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为安。欧阳锋是他义父,情谊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迈,这随身以俱的大侠风度,令他一见便为之心折。他在饥寒交迫之中,干冒大险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昼夜中两人虽不交一言片语,在杨过心中,却便如已与他共历了千百次生死患难一般。

  拆了数十招后,杨过见二人每每于极凶险时化险为夷,便不再挂虑双方安危,只潜心细看武功。他于《九阴真经》所知者只零碎片断,但时见二人所使招数与真经要义暗合,有时义父所使,却偏又截然相反,不由得惊诧,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岁大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大家来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奔去提了过来,打开篮盖,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大喜,抢过一只冻鸡,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递给欧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欧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世上毕竟也有如此真心爱我之人。”拉着他手臂,说道:“爸爸,你就是欧阳锋。这位洪老前辈洪七公是好人,你别跟他打架了。”欧阳锋指着洪七公,大声道:“他是洪七公,我是欧阳锋。”望望洪七公,望望杨过,双眼发直,竭力回忆思索。

  杨过服侍欧阳锋吃了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罢。”

  洪七公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原来他是你义父。”

  那知欧阳锋突然跃起,叫道:“老叫化,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听他叫自己“老叫化”,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欧阳锋道:“甚么算不算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击落。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烈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杨过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地下一根树枝,当作短棒,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时便逐一使将出来。

  这场拚斗,与适才比拚拳脚又另是一番光景,但见杖去灵蛇盘舞,棒来神龙夭矫,或似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杨过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来,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甚为滑溜,二人年岁不轻,再斗下去或有失闪,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欧阳锋斗得兴起,那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馋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些山药、木薯,生火烤得喷香。

  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烫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欧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抛去,叫道:“吃罢!”欧阳锋一呆,顺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的恶斗。

  当晚三人就在岩洞中睡觉。杨过想帮义父回复记忆,向他提及种种旧事。欧阳锋总呆呆不答,有时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他反更疯了,劝他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兴奋,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睡醒,忽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又已斗得难分难解。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还童,这种架又有甚么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观看,但见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条理分明,欧阳锋的招数却匪夷所思、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但欧阳锋倏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但欧阳锋要操胜券,却也决计不能。

  二人日斗晚睡,接连斗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

  杨过寻思:“明天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了。”这晚待欧阳锋睡着了,悄声向洪七公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连磕头,却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怔之间,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欧阳锋身上有病,认输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这么着。”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丈,突闻衣襟带风,欧阳锋从洞中窜出,挥杖横扫,怒喝:“老家伙,想逃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给他杖风四方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攻势不紧,登时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眼见他挺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挡格,忽觉他杖上传来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拚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力已逼将过来,除了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抗御。

  以二人如此修为,比拚内力,即到无可容让之境。二人以前数次比拚,都因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不敢轻易行此险着。那知欧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运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固痛恨西毒作恶,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颠颠,杨过又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他内力衰竭。那知对方内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一浪既过,次浪又即扑来,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越来越猛。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续有精进,就算胜不了西毒,若全力守御,当可立于不败之地,岂知拚了几次,欧阳锋的内力竟越来越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川边五丑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当时他第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又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倘若只持守势,由得他连连摧逼,力上加力,不断积储,终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回冲,令他非回力自守不可,来势方不能累积加强,心念动处,立即运劲反击,二人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见二人比拚内力,大为担忧,他若出手袭击洪七公后心,自可相助义父得胜,然见洪七公白发满头,神威凛然中兼有慈祥亲厚,刚正侠烈中伴以随和洒脱,不自禁的为之倾倒,何况他已应己求恳而甘愿退让,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会,欧阳锋头顶透出缕缕的白气,渐渐浓密,就如蒸笼一般。洪七公全力抵御,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属万幸。

  从清晨直拚到辰时,又从辰时拚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劲力仍似狂涛怒潮般涌来,暗叫:“老毒物原来越疯越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斗定然要轮,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却不知欧阳锋也已气衰力竭,支撑维艰。

  又拚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拚得一时三刻,非同归于尽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与他们相差太远,多半分解不开,反而赔上自己一条性命,迟疑良久,眼见欧阳锋脸色灰白,神气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呼吸艰难,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他们性命。”折了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运功护住全身,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杖棒之间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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