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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4)


  欧阳锋仰天长笑,双臂在半空乱舞,向黄药师道:“段皇爷,你服不服我?”黄药师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竟叫一个疯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岂不叫天下好汉耻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又难取胜,只得点了点头。

  欧阳锋向郭靖道:“孩儿,你爹爹武艺盖世,天下无敌,你喜不喜欢?”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实是父子,此时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当作欧阳克,竟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隐事说了出来。郭靖心想这里各人都不是他对手,他天下第一的名号当之无愧,说道:“咱们都打不过你!”

  欧阳锋嘻嘻傻笑,问黄蓉道:“好媳妇儿,你喜不喜欢?”黄蓉见父亲、师父、郭靖三人相继败阵,早在苦思对付这疯汉之法,但左思右想,实无妙策,这时听他相问,又见他手舞足蹈,神情怪异,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后的影子也是乱晃乱摇,灵机忽动,说道:“谁说你是天下第一?有一个人你就打不过。”

  欧阳锋大怒,捶胸叫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说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过。”欧阳锋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道:“他名叫欧阳锋。”欧阳锋搔搔头皮,迟疑道:“欧阳锋?”黄蓉道:“不错,你武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

  欧阳锋心中越加胡涂,只觉“欧阳锋”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

  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自己快想,你是谁啊?”

  欧阳锋心中一寒,侧头苦苦思索,但脑中混乱一团,愈要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智力超异之人,有时独自瞑思,常会想到:“到底我是谁?我在生前是什么?死后又是什么?”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此时连斗三大高手而获胜,而全身经脉忽顺忽逆,心中忽喜忽怒,蓦地里听黄蓉这般说,不禁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怎么了?”

  黄蓉道:“欧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欧阳锋道:“他在哪里?”黄蓉指着他身后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后。”欧阳锋急忙回头,见到了石壁上映出来的自己影子,他身后恰好是一块平整光滑的白色山壁,他转身回头,阳光自他身后照来,将他影子映得清清楚楚,他出拳发掌,影子也出拳发掌,他飞脚踢出,影子也飞脚踢出。他一脚重重踢在山壁上,好不疼痛,急忙缩脚,怔了一怔,奇道:“这……这……他……他……”黄蓉道:“他要打你了!”

  欧阳锋蹲低身子,发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时发出一掌,双掌相对,欧阳锋只觉来掌力坚,对自己刚猛的掌力毫不退缩。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双掌连发。掌力越强,对方打过来也相应而强,绝不示弱。欧阳锋见对方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后。他发觉敌人忽然不见,大叫:“往哪里逃?”向左抢上数步。

  左边也是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甚像是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右掌猛挥,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左脚飞出。山壁上的影子也举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身便逃。

  此时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蹿出丈余,回头返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后,其时影子平铺在地,已不似有人追逐,但他心智混乱,吓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仍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胆欲裂,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过了半刻,隐隐听到他地叫声自山坡上传来,仍是:“我输了!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师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相顾叹息。此时欧阳锋的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之外,但山谷间回音不绝,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虽阳光明亮,心中却都微微感到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语:“我?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着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吧。”郭靖凛然惊悟,道:“正是。师父,黄岛主,咱们下出去吧。”

  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还叫他黄岛主?我劈面给你几个老大耳括子。”

  黄蓉脸现红晕,似笑非笑地说道:“靖哥哥,你刚才叫过了,再叫!”郭靖一凛,大声叫道:“岳父爹爹!”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着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学之道无穷无尽,今日见识到老毒物的武功,实令人又惊又愧。自重阳真人逝世,从此更无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儿的烹调功夫天下第一,这个我却敢说。”

  黄蓉抿嘴笑道:“不用赞啦,咱们快下山去,我给你烧几样好菜就是。”

  洪七公、黄药师、郭靖、黄蓉四人下得华山,黄蓉妙选珍肴,精心烹饪,让洪七公吃了个酣畅淋漓。当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黄药师父女住一房,郭靖与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来,对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着三个油腻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鸡腿还是猪蹄写的。

  郭靖心下怅惘,忙去告知黄药师父女。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道:“靖儿,你母亡故,世上最亲之人就是你大师父柯镇恶了,你随我回桃花岛去,请你大师父主婚,完了你与蓉儿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黄蓉抿嘴微笑,想出口骂他“傻子”,但向父亲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说。

  黄药师沉默寡言,不喜和小儿女多谈无谓之事,同行了一两日便即分手。郭靖将小红马给黄蓉乘坐,另行买了一匹白马自乘,两骑连辔缓缓而行。

  黄蓉说道:“爹爹真好,放咱俩小夫妻自由自在地胡闹,他眼不见为净。”两人商量行程,黄蓉说要沿途游山玩水,自西而东,要从京兆府路东经南京路而至洛阳、开封,然后南下淮南、江南而至浙西。黄蓉道:“难得无心无事,开开心心,跟靖哥哥游遍天下,人生一大乐事也。靖哥哥,你说好不好?”郭靖自然说:“好!”这条路虽要在金国地界而行,但金国近年来对蒙古每战必败,一到潼关以东,已全无管束之力。两人纵马而行,并无金兵胥吏查问。

  不一日过了江南东路的广德,忽然空中雕鸣声急,两头白雕自北急飞而至。郭靖大喜,长声呼啸,双雕扑了下来,停在他肩头,见到黄蓉在旁,更增欢喜,轻啄两人身臂,十分亲热。郭靖离蒙古时走得仓皇,未及携带双雕,此时相见,欣喜无已,伸手不住抚摸雕背,忽见雄雕足上缚着一个皮革卷成的小筒,忙解下打开,但见革上用刀尖刻着几行蒙古文字道:“我师南攻,将袭大宋,我父虽知君南返,但攻宋之意不改。知君精忠为国,冒死以闻。我累君母惨亡,愧无面目再见,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履故土矣。谚语云骆驼虽壮,难负千夫,挺身负重,虽死无益。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那革上并未写上下款,但郭靖一见,即知是华筝公主的手笔,当下将革上文字译给黄蓉听了,问道:“蓉儿,你说该当如何?”黄蓉问道:“她说骆驼难负千夫,那是什么意思?”郭靖道:“这是蒙古人的谚语,等如咱们说‘独木难支大厦’。”黄蓉道:“蒙古兵要攻宋,咱们早就知道了,不过她飞雕传讯,总是对你的一番好意。”

  这一日两人进了两浙西路,将到长兴,这一带虽是太湖南岸的膏腴之地,但离江淮战区不远,百姓亦多逃难,抛荒了田地不耕。行入山间,山道上长草拂及马腹,不见人迹,眼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间,两头白雕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息间隐没在林后。靖蓉二人心知有异,忙催马赶去。绕过林子,只见双雕盘旋飞舞,正与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时,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刀法迅狠,双雕虽勇,却也难以取胜。斗了一阵,那雌雕突然奋不顾身地扑落,抓起彭长老的头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它不少羽毛。

  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秃的缺了大块头皮,不生头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雕儿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来是这坏叫化所射。后来双雕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就是这恶丐的了。”大声叫道:“姓彭的,你瞧我们是谁。”彭长老抬头见到二人,只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雄雕疾扑而下,向他头顶啄去。

  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雌雕从旁急冲而至,长嘴伸处,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要紧,哪顾得全身刺痛,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荆棘深处。这一来双雕倒也没法再去伤他,只是不肯罢休,兀自在荆棘丛上盘旋不去。

  郭靖招呼双雕,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吧。”忽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郭靖叫声:“啊!”跃下白马,拨开长草,只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腿脚,忙再拨开青草,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地,却是穆念慈。

  黄蓉惊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了婴儿。那婴儿目光炯炯地凝望着他,也不怕生,黄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数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来,睁眼见到二人,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大哥……黄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怎么会在这里?”穆念慈挣扎着要起身,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她双手双足都为绳索缚住。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穆念慈忙不迭地从郭靖手中接过婴儿,定神半晌,才含羞带愧地述说经过。穆念慈在铁掌峰上失身于杨康,竟然怀孕,只盼回到临安故居,千辛万苦地向东行到长兴郊外,支援不住,在树林中一家无人破屋中住了下来,不久生了一子。她不愿见人,索性便在林中捕猎采果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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