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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鸳鸯锦帕(5)


  瑛姑闯过郭靖这一关,心中暗叫:“惭愧!若非此处有个荷塘,焉能打退这傻小子?想来是老天爷今日叫我得报此仇。”当下脚步加快,走向寺门,伸手推去,那门竟未上闩,呀的一声,应手而开。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门后设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见屋内并无动静,这才入内,见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盏油灯,映照着佛像宝相庄严。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团上暗暗祷祝。

  刚默祝得几句,忽听身后格格两声轻笑,当即左手后挥,划了个圈子,防敌偷袭,右手在蒲团上一按,借力腾起,在空中轻轻巧巧地转身,落下地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喝了声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时,只见她青衣红带,头上束发金环闪闪发光,一双美目笑嘻嘻地凝视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正是黄蓉。

  只听她说道:“瑛姑前辈,我先谢你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点你前来求医,志在害人,并非为了救你,又何必谢我?”黄蓉叹道:“世间恩仇之际,原也难明。我爹爹在桃花岛上将老顽童周伯通关了一十五年,终也救不活我妈妈的性命。”瑛姑听她提到周伯通,登时身子剧震,厉声喝问:“你母亲与周伯通有甚干系?”

  黄蓉一听她的语气,即知她怀疑周伯通与自己母亲有什么情爱纠缠,致让父亲关在桃花岛上,看来虽事隔十余年,她对老顽童并未忘情,否则怎么凭空会吃起这份干醋来?垂首凄然道:“我妈是给老顽童累死的。”

  瑛姑更增怀疑,灯光下见黄蓉肌肤白嫩,颜容娇媚,自己当年美艳极顶之时,也远不及她美貌,她母亲若与她相似,难保周伯通见了不动心,不禁蹙眉沉思。

  黄蓉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妈妈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顽劣如牛,除了有眼无珠的女子,谁也不会对他垂青。”瑛姑听她嘲骂自己,但心中疑团打破,反而欣慰,脸上却仍冷冷的不动声色,说道:“既有人爱蠢笨如猪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欢顽劣如牛之人。你妈妈又怎地给老顽童害死了?”黄蓉愠道:“你骂我师哥,我不跟你说话啦。”说着拂袖转身,佯作动怒。

  瑛姑一心要问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后不说就是。你师哥聪明得很。”黄蓉停步回头,道:“我师哥毫不聪明,他只忠厚老实,他跟我好了之后,就天塌下来,他还是对我好。那老顽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妈,可是我妈不幸谢世,却是从他身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将他打断了两条腿,关在桃花岛上,可是关到后来,心中却也悔了。冤有头,债有主,是谁害死你心爱之人,你该走遍天涯海角,找这真凶报仇才是。迁怒旁人,又有何用?”这几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瑛姑说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又道:“我爹爹自知不该迁怒旁人,早将老顽童放了……”瑛姑惊喜交集,说道:“那就不用我去救他啦?”黄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顽童吗?”瑛姑默然。

  瑛姑当年离开了大理,隐居黑沼后,曾设法找寻周伯通,起初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才辗转得知他为黄药师囚禁在桃花岛上。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顾她而去,甚是决绝,她知若非有重大变故,势难重圆,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难,喜的是这却是个机缘,若自己将他救出,他岂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别说救人,连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险些饿死。还是黄药师派哑仆带路,才送她离岛。她回归黑沼,潜心修习术数之学。这时听说周伯通已经获释,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上心来。

  黄蓉笑吟吟地道:“老顽童最肯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他从来不会驳回。你若想见他,这就跟我下山。我为你们撮合良缘,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这番话只把瑛姑听得双颊晕红,怦然心动。

  眼见这场仇杀就可转化为一桩喜事,黄蓉正自大感宽慰,忽听啪的一声,瑛姑双掌反向背后相互一击,脸上登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道:“凭你这黄毛丫头,就能叫他听你的话?他干吗要听你指使?为了你美貌吗?我无恩于你,也不贪图你的报答。快快让路,再迟片刻,

  莫怪我出手无情。”黄蓉笑道:“啊哟哟,你要杀我么?”瑛姑双眉竖起,冷冷地道:“杀了你又怎样?别人忌惮黄老邪,我却天不怕地不怕。”黄蓉笑嘻嘻地道:“杀了我不打紧,谁给你解那三道算题啊?”

  那日黄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写下了三道算题,瑛姑日夜苦思,丝毫不得头绪。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伯通,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既经钻研,便不免令人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她明知这些算题即令解答得出,与黄药师的学问仍相去天壤,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殚精竭虑,非解答明白,实难安心,这时听黄蓉提及,那三道算题立时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显现,不由踌躇。

  黄蓉道:“你别杀我,我教了你吧。”从佛像前取过油灯,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钢针,在地下方砖上划出字迹,登时将第一道“七曜九执天竺笔算”计了出来,只把瑛姑看得神驰目眩,暗暗赞叹。

  黄蓉接着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这道题目更加深奥。瑛姑待她写出最后一项答数,不由得叹道:“这中间果然机妙无穷。”顿了顿,说道:“这第三道题呢,说易是十分容易,说难却又难到了极处。‘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我知道这是二十三,不过那是硬凑出来的,要列一个每数皆可通用的算式,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黄蓉笑道:“这容易得紧。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数。”瑛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果然丝毫不错,低声记诵道:“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黄蓉道:“也不用这般硬记,我念一首诗给你听,那就容易记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

  瑛姑听到“三人同行”、“团圆半月”几个字,不禁触动心事,暗道:“这丫头既识得他,自早知我的阴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侍奉二男,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亏心之事,不免处处多疑,当下沉着声音道:“好啦,多谢你指点。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再罗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黄蓉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的是闻道之人啊,倒不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

  瑛姑瞧那禅院情势,知道段皇爷必居后进,眼见黄蓉跟自己不住纠缠,必有诡计,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实不在其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绷婴儿,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为了看她计算,已耽搁了不少时刻,大事当前,怎地还在无用的术数上耗无谓心思?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内。转过佛殿,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火。她孤身犯险,不敢直闯,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黑暗里缩头藏尾,算是什么大丈夫的行径?”

  黄蓉跟在她身后,接口笑道:“你嫌这里没灯么?大师就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你,才叫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什么刀山油锅?”黄蓉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点燃了她身旁地下一个火头。

  岂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时,其实也不是什么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灯芯,茶杯旁竖着一根削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锋锐。黄蓉足不停步,不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似满天繁星,布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

  待得黄蓉点完,瑛姑早已数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只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签,不禁大为狐疑:“若说这是梅花桩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该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却是什么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宫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上面哪里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心想:“小丫头有备而作,在这上面我必斗她不过,且假作不知,过去便是。”当下大踏步走去,竹签布得密密麻麻,难以通行,她横脚踢去,登时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说道:“捣什么鬼?老娘没空陪小娃娃玩。”

  黄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会,继续踢去。黄蓉叫道:“好啊,你蛮不讲理,我可要熄灯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签方位记住了。”瑛姑心中一惊:“若是数人合力在此处攻我,他们早已记熟了方位,黑暗里我可要丧生在竹签之上。快快离此险地!”一提气,加快脚步,踢得更加急了。黄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赖!”竹棒起处,挡在瑛姑面前。

  油灯映照下一条绿幽幽的棒影从面前横掠而过,瑛姑哪把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断竹棒。哪知黄蓉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诀,棒法全是横使,并不攻击敌身,一条竹棒化成一片碧墙,挡在面门,只要敌人不踏上一步,那就无碍,若施攻击,立受反打。瑛姑这一掌劈去,嗒的声响,手背反被棒端戳中,急忙缩手,已感又疼又麻。

  这一下虽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却也甚为厉害,瑛姑本不把黄蓉的武功放在眼里,陡然间受了这一下,不禁又惊又怒。她吃了这小亏,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气,先守门户,要瞧明白对方武功的路子再说,暗道:“当年曾听人说过黑风双煞的武功十分了得,但他们先已在桃花岛学了不少厉害功夫,怎么这小小丫头也有如此造诣?必是黄药师已把生平绝艺授了他这独生爱女。”她当年在桃花岛上吃过大亏,没见到黄药师一面,便已险些命丧岛上,对这位桃花岛主心中向来着实忌惮。

  她却不知这“打狗棒法”是丐帮帮主的绝技,即令是黄药师亲至,一时之间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这只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际,黄蓉竹棒仍使开那“封”字诀,挡住她进路,足下却不住移动走位,在竹签之间如穿花蝴蝶般飞舞来去,片刻之间,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盏油灯踢灭了大半。妙的是只踢熄火头,不但作灯的茶杯并未踏翻踢碎,连清油也溅出不多,灯旁插着的尖利竹签自没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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