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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骑鲨遨游(2)


  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曾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什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武功。我今日一时委屈,难道便不能忍耐?”当下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粗细的树干一根根地震倒。他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王府中为群魔围困,尚且脱险,此日纵遇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当下专心致志地伐树。

  可是那降龙十八掌最耗劲力,使得久了,任是铁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个时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二棵上,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到胸口一麻,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激上来,这等情景,正是师父曾一再告诫的大忌,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但必须留下来极大余力,以作后备,如使力不当,所留余力不足,回伤自身的力道便也刚猛无俦。他吃了一惊,忙坐下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功,才又出招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臂酸腿虚。

  他知若勉力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荒岛之上又无刀斧,如何砍伐树木?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给压坏了双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他不过,荒岛上又没人援手。”叹了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

  一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九阴真经》,创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却为他生生逼死,“啊!《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宛如在沉沉长夜之中,陡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

  “我武功固然远不及西毒,但《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秘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陡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苦练,与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论哪一门武功,总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路。”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

  洪七公道:“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什么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将真经一句句地背诵出来。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忽然一颤,“啊”了一声。郭靖忙问:“怎么?”

  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揣摩了良久,道:“刚才这段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欢喜,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几句话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门。”将这几句话又慢慢地念了一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吧。”

  郭靖接着背诵,下卷经文将完时,他背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摩罕斯各儿,品特霍几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一路叽里咕噜地背完,全然不知其义,只因读得甚熟,倒也没背错。当日他遵洪七公之嘱,窜改经文,因洪七公怕欧阳锋懂得怪文含义,嘱他不可更动,一直保持原型。这些怪话洪七公当时不懂,此刻仍然不懂,摇头道:“靖儿,经文中所载的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均非旦夕之间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望。

  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二十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黄老邪,不会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吧!”

  郭靖悲愤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地又传了回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儿,你刚才打这一掌,使的是什么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实,树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使劲力,也没照师父的指教留有余力!”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古怪。再照样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略不颠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给囚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自行创了这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诀,说是:‘空朦洞松、风通容梦、冲穷中弄、童庸弓虫’。”洪七公笑道:“什么东弄窟窿的?”郭靖道:“这十六字诀,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劲道要虚;‘虫’是身子柔软如虫;‘朦’是拳招胡里胡涂,不可太过清楚;‘梦’是好像睡了做梦一般。弟子演给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见,听来倒着实有点道理。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就是。”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白的名称。

  洪七公只听到第十八路,心中已不胜钦佩,便道:“不用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吗?只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险,你身上带着成吉思汗送你的金刀是吗?”

  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金刀拔了出来。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金刀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来长的金刀,犹豫不语。洪七公道:“你这柄金刀本就十分锋利,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什么?虽然刀身太厚了些,但你手劲上只须守着‘空’字诀和‘松’字诀,刀身虽厚,却也不妨。”

  郭靖想了半晌,又经洪七公指点解说,终于领悟,纵身下树,摸着一棵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若无地举刃一划,金刀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木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接连切断了十多棵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数就可凑满了。

  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来‘空朦洞松’是这个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总不明白。”洪七公道:“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与西毒拚斗,却尚不足,须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生想个法子,跟他慢慢地拖。”讲到筹策设计,郭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有呆在一旁,让师父去想法子。

  过了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只好明儿叫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这时候我仔细琢磨,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功夫。”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洪七公道:“真经上言道: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吧。”郭靖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

  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见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辛苦异常,数次张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晌,到后来身随掌转,足步沉稳,竟大有进境。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逍遥游”。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伤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好,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知运气调养,却没想到我这门外家功夫,愈动得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命虽已无碍,功夫却难得复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会儿,道:“我再砍树去。”

  洪七公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瞧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郭靖喜道:“准成,准成!”当即跃下树去安排。

  次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数点郭靖堆着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声,高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根呢?”

  黄蓉整夜坐在欧阳克身边照料他伤势,听他呻吟得痛苦,心中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后见欧阳锋出洞,也就跟着出来,听他如此呼喝,颇为郭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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