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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洪涛群鲨(2)


  黄药师更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公左手携着郭靖,右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跟随在后,道路虽盘旋曲折,六人仍只片刻间便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

  黄药师远远望见洞中无人,低呼一声:“咦!”身子轻飘飘纵起,犹似凭虚临空一般,几个起落,便已跃到了洞口。

  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轻,踏到了空处。他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已借势跃起,反向里蹿,落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哪知落脚处仍是一个空洞。此时足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口中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箭般倒射出来。拔箫撑壁、反身倒跃,实只一瞬间之事。

  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妙,齐声喝彩,却听得“波”的一声,只见黄药师双足已陷入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

  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忽觉臭气冲鼻,低头看时,双脚鞋上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以黄药师武功之强,机变之灵,怎会着了旁人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折了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个洞孔,又料到他轻身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会向里纵跃,便又在洞内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奈何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跃出来之处,再挖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一堆粪。

  黄药师走进洞内,见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更无别物,洞壁上依稀写着几行字。

  欧阳锋先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微,都会牵连到能否取得《九阴真经》,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见洞壁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给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关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你的双腿,出口恶气。后来想想,饶了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粘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

  黄药师伸手揭起树叶,却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随手一扯,猛听得头顶忽喇喇声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哪知乒乒乓乓一阵响,左边右边山洞顶上同时掉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淋满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

  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色,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长袍给欧阳锋换了。

  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看时,见刻着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黄药师又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

  郭靖心想:“两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随,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步而行。黄药师足下发劲,倏忽间已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颈中抓下。

  周伯通向左一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

  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的是快捷异常,威猛无伦,他踏粪淋尿,心下恼怒之极,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劲力,哪知周伯通随随便便的一个侧身就避了开去,当真是举重若轻。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定神瞧时,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

  郭靖抢上几步,说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道:“岳什么父?你怎地不听我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了。好兄弟,我跟你说,天下什么事都干得,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也不打紧,就是媳妇儿娶不得。好在你还没跟她拜堂成亲,这就赶快溜之大吉吧。你远远地躲了起来,叫她一辈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唠叨不休,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并不见人。黄蓉扬手将父亲身上换下来的臭衣披向他身上。周伯通听到声音,侧身让过,啪的一声,长衣落地散开,臭气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打断了我两条腿,我只叫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手,总算对得起你吧?”

  黄药师寻思这话倒也有理,确是自己给他吃的苦头大,而他还报甚小,心意登平,作揖为礼,说道:“多谢伯通兄大量包容,兄弟这些年来多有得罪,真正对不住了。”又问:“你为什么把双手缚在一起?”

  周伯通道:“这个山人自有道理,天机不可泄漏。”说着连连摇头,神色黯然。

  当年周伯通困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洞来跟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终究不是他敌手,倘若给他打死或点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九阴真经》非给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终隐忍,全真七子素知这位师叔游戏人间,行藏神出鬼没,十余年不见踪影,只道他自行胡闹去了,那是神仙也找他不到的。万料不到他是给囚在桃花岛上,也没想到要寻索救援。这日他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无意之中练就了分心合击的无上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怨爱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般声音互斗,一时心猿意马,又按捺不住,陡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

  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明白了他性情,这时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间那些又好玩、又麻烦的怪事,何况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乃不失赤子之心之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复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虽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醒觉,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再也无所萦怀。

  转念却想:“我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收经入怀,再兴致勃勃地挖孔拉屎、撒尿吊罐,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觅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岛上,凶多吉少,我非带他同走不可。黄老邪若要阻拦,哈哈,黄老邪,讲到打架,一个黄老邪可不是两个老顽童的敌手啦!”

  想到得意之处,顺手挥出,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八株树,不由得心中大震:“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几时练过了?”霎时间只惊得全身冷汗,连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武功,哪知为了教导郭靖,每日里念诵解释,不知不觉地已把经文深印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奇功自成,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无不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学的悟心又极高,兼之《九阴真经》中所载纯是道家之学,与他毕生所学原本一理相通,他不想学武功,武功却自行扑上身来。他纵声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我要开郭兄弟一个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懊丧了半日,伸手连敲自己脑袋,忽发奇想,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牙齿之助,将双手缚在一起,喃喃念道:“从今而后,如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得一乾二净,只好终生不跟人动武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唉,老顽童啊老顽童,你自作自受,这番可上了大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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