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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五湖废人(6)


  穆念慈出手挣扎,只感虎口一麻,柳叶刀已给他夺去抛下,自己身子刚挣脱,立时又为他双手抱住。这一下就如黄蓉在完颜康的钦使行辕外抱住她一般,对方双手恰好扣住自己脉门,再也动弹不得。穆念慈给他双臂搂紧,他右手又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摸,知他不怀好意,心中大急,不觉晕去。过了一会悠悠醒转,身子竟不能移动,张口想喊,才知嘴巴已给手帕缚住。只见欧阳克盘膝坐在地下,双手搂住自己,脸上却显焦虑紧张之色,左右各坐着四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执兵器,一齐凝视着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髅,默不作声。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回头一望,更吓得魂飞天外,只见欧阳克身后伏着几千条青蛇,蛇身不动,口中舌头却不住摇晃,月光下数千条分叉红舌波荡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惊人。蛇群中站着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见到过的。她不敢多看,回过头来,再看那九个骷髅和微微闪光的金环腰带,突然惊悟:“啊,他们是在等他师父来临。瞧这神情,显然是布好了阵势向他寻仇,要是他师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敌?何况尚有这许多毒蛇。”

  她十分焦急,只盼完颜康的师父不来,却又盼他师父前来大显神通,打败这恶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个多时辰,月亮渐高,她见欧阳克时时抬头望月,心想:“莫非他师父要等月至中天,这才出现么?”眼见月亮升过松树梢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更无别般声息。

  欧阳克望望月亮,将穆念慈放在身旁一个女子怀里,右手取出折扇,眼睛盯住了山边的转角。穆念慈知道他们等候之人不久就要过来。静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传过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声,瞬时之间,啸声已到临近,眼前人影晃动,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她一过山崖,立时放慢脚步,似已察觉左近有人。正是铁尸梅超风到了。

  梅超风自得郭靖传了几句修习内功的秘诀之后,潜心研练,只一个月功夫,打通了“长强穴”,两腿已能行走如常,内功更大有进益。她想自己形迹已露,不便再在赵王府久居,乘着小王爷出任钦使,便随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练秘功,乘船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陆行,和完颜康约好在苏州会齐。岂知完颜康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欧阳克为了要报复杀姬裂衣之辱,更要夺她的《九阴真经》,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在此等候。

  她刚转过山崖,便听到有数人呼吸之声,立即停步倾听,更听出在数人之后尚有无数极为诡奇的细微异声。欧阳克见她惊觉,暗骂:“好厉害的瞎婆娘!”折扇轻挥,站起身来,便欲扑上,劲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见崖后又转出一人,他立时收势,瞧那人时,见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方巾,是个文士模样,面貌却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少声息,以梅超风那般高强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之声,而此人毫不着意地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行云驾雾、足不沾地般声息奇轻。那人向欧阳克等横扫了一眼,站在梅超风身后。欧阳克细看他脸相,不觉打了个寒噤,他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说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是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忍不住发抖。

  欧阳克定了定神,见梅超风一步步逼近,知她一出手就凶狠无比,心想须得先发制人,左手打个手势,三名驱蛇男子吹起哨子,驱赶群蛇涌出。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动,身上均有伏蛇药物,群蛇不敢游近,绕过八女,径自向前。

  梅超风听到群蛇游动之声,便知是无数蛇虫,暗叫不妙,当即提气跃出数丈。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成千条青蛇漫山遍野地散了开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见梅超风脸现惊惶之色,不禁代她着急,心想:“这个怪女人难道便是他师父吗?”只见她忽地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条烂银也似的长鞭,舞了开来,护住全身,只一盏茶工夫,她前后左右均已为毒蛇围住。有几条蛇给哨子声逼催得急了,窜攻上去,给她鞭风带到,立时弹出。

  欧阳克纵声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公子爷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赵王府中听到《九阴真经》在梅超风手中,贪念大起,心想说什么也要将真经夺到,才不枉了来中原走这一遭。若能将叔父千方百计而无法取得的真经双手献上,他老人家这份欢喜,可就不用说了。因此一直暗中在跟踪梅超风,他为人精细狡狯,梅超风又瞎了眼睛,全不知他跟踪在后。

  梅超风毫不理会,银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闪起了千条银光。欧阳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个时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给是不给?”梅超风暗暗着急,筹思脱身之计,但侧耳听去,四下里都是蛇声,她这时已不敢迈步,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若给咬中了一口,那时纵有一身武功也无能为力了。

  欧阳克坐下地来,过了一会,洋洋自得地说道:“梅大姊,你这部经书本就是偷来的,二十年来该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着这烂本子还有什么用?你借给我瞧瞧,咱们化敌为友,既往不咎,岂不美哉?”梅超风道:“那么你先撤开蛇阵。”欧阳克笑道:“你先把经本子抛出来。”这《九阴真经》梅超风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哪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让毒蛇咬中,立时将经文撕成碎片。”

  欧阳克双目盯住她的双手,只要她银鞭劲势稍懈,便即驱蛇上前。梅超风身旁已有百余条青蛇横尸于地,但毒蛇万千,怎能突围?欧阳克忌惮她银鞭凌厉,暗器阴毒,也不敢十分逼近。

  突然之间,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众人都吃了一惊。欧阳克抬起头来,只见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巅,手按玉箫,正在吹奏。欧阳克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月色如昼之际,他何时爬上树巅竟全然未曾察觉,又见松树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自己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下苦练轻功,要似他这般端坐树巅,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难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克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地乱动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神,只见驱蛇的三个男子和六名姬人都奔到树下,围着乱转狂舞,舞到后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条条血痕的脸上却露出呆笑,个个如痴如狂,似乎浑不知疼痛。

  欧阳克大惊,从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银梭射到那人身边,他便轻描淡写地以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乐声竟未有片刻停滞。但听得箫声流转,欧阳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声,否则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心念电转:“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别听他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襟,竟然舍不得塞入耳中。他又惊又怕,登时全身冷汗,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行功,想是正在奋力抵御箫声的引诱。这时他姬人中有三个功力较差的早已跌倒在地,乱滚乱转,不住手将自身衣服撕碎。穆念慈因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安安静静地卧在地下,只是心烦意乱之极。

  欧阳克双颊飞红,心头滚热,喉干舌燥,知道再不当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咬落,乘着剧痛之际心神略分、箫声的诱力稍减,立时发足狂奔,足不停步地逃出数里之外,再也听不到丝毫箫声,这才稍稍宽心,这时已精疲力尽,全身虚弱,恍若生了一场大病。心头只想:“这怪人是谁?这怪人是谁?”

  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游山玩水,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倒也闲适自在。

  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梅超风日内必到,她下手狠辣,归云庄上无人能敌,势必多伤人众,与黄蓉商议:“咱们还是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请他放了完颜康,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黄蓉摇手道:“不好。完颜康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得让他多吃几天苦头,这般轻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实完颜康是否悔改,她本来半点也不在乎。在她内心深处,反觉这人既是丘处机与梅超风“两大坏蛋”的徒儿,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跟他不住斗将下去,倒也好玩。不过他若不改,听穆念慈口气,决不能嫁他,穆念慈既无丈夫,旁人多管闲事,多半又会推给郭靖承受,那可糟了,因此完颜康还是以悔改的为妥。郭靖道:“梅超风来了怎么办?”黄蓉笑道:“七公教咱们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试试。”郭靖知她脾气如此,争也无益,心想陆庄主对我们甚是礼敬,他庄上遭到危难之时,自当全力护持。

  过了两日,两人不说要走,陆庄主也是礼遇有加,只盼他们多住一时。

  第三日早晨,陆庄主正与郭黄二人在书房中闲坐谈论,陆冠英匆匆进来,神色有异。他身后随着一名庄丁,手托木盘,盘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陆冠英道:“爹,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揭开青布,赫然是个白骨骷髅头,头骨上五个指孔,正是梅超风的标记。

  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见了并不在意。陆庄主却面色大变,颤声问道:“这……这是谁拿来的?”说着撑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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