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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往事如烟(7)


  郭靖听她答应了,心头一喜,提高声音叫道:“蓉儿,到这里来!蓉儿……”刚叫得两声,忽喇一声,黄蓉从他身旁的玫瑰丛中钻了出来,说道:“我早就在这儿啦!”郭靖大喜道:“蓉儿,快来。她答允救你,别人决不能难为你。”

  黄蓉在花丛中听郭靖与梅超风对答已有好一阵子,听他不顾自己性命,却念念不忘于她的安危,心中感激,两滴热泪从脸颊上滚了下来,又听梅超风说自己是他的“小情人”,心中更甜甜的感到甚是温馨,向梅超风喝道:“梅若华,快放手!”

  “梅若华”是梅超风投师之前的本名,江湖上无人知晓,这三字已有很久没听人叫过,陡然间让人呼了出来,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颤声问道:“你是谁?”

  黄蓉朗声道:“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我姓黄。”

  梅超风更加吃惊,只说:“你……你……你……”黄蓉叫道:“你怎样?东海桃花岛的弹指峰、清音洞、绿竹林、试剑亭,你还记得吗?”这些地方都是梅超风学艺时的旧游之地,此时听来,恍若隔世,颤声问道:“桃花岛的黄……黄师父,是……是……是你什么人?”

  黄蓉道:“好啊!你倒还没忘记我爹爹,他老人家也还没忘记你。他亲自瞧你来啦!”

  梅超风一听之下,只想立时转身飞奔而逃,可是脚下哪动得分毫?只吓得魂飞天外,又想到便能见到师父,喜不自胜,叫道:“师父……师父……”黄蓉叫道:“快放开他。”

  梅超风忽然想起:“师父怎能到这里来?这些年来,他一直没离桃花岛。我和贼哥哥盗了他的《九阴真经》,他也没出岛追赶。我可莫让人混骗了。”

  黄蓉见她迟疑,左足一点,跃起丈余,在半空连转两个圈子,凌空挥掌,向梅超风当头击到,正是“桃华落英掌”中的一招“江城飞花”,叫道:“这一招我爹爹教过你的,你还没忘记罢?”梅超风听到她空中转身的风声,哪里还有半点疑心,举手轻轻格开,叫道:“师妹,师父呢?”黄蓉落下身子,顺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过去。

  原来黄蓉便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独生爱女。她母亲于生她之时适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难产而死。黄药师先前又已将所有弟子逐出岛去,岛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黄药师素有“东邪”之号,行事怪僻,常说世上礼法规矩都是狗屁,对女儿又爱逾性命,自然从不稍加管束,以致把这个女儿惯得骄纵异常。她人虽聪明,学武却不肯专心,父亲所精的什么阴阳五行、算经术数,她竟样样要学,加以年龄尚幼,因此尽管父亲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却只初窥桃花岛武学的门径而已。

  这天她在岛上游玩,来到父亲囚禁敌人的山洞门口,寂寞之中,跟那人说起话来。谈了半天,但觉那人言语有趣之极,听那人嫌父亲给的酒太淡,便送了一瓶美酒给他,再加几样精美菜肴。那人吃得赞不绝口,与黄蓉一老一小说得投机,但次日便给黄药师知道了,重重责骂了一顿。黄蓉从没给父亲这般严厉地责骂过,心中气苦,刁蛮脾气发作,竟乘了小船逃出桃花岛,自怜无人爱惜,便刻意扮成个贫苦少年,四处浪荡,心中其实是在跟父亲斗气:“你既不爱我,我便做个天下最可怜的小叫化罢了!”

  不料在张家口无意间遇到郭靖,初时她在酒楼胡乱花钱,原是将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出在郭靖头上。哪知两人言谈投机,一见如故,郭靖竟解衣、送金、赠马,关切备至。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诚相待,正是雪中送炭,心中感激,两人结为知交。

  黄蓉曾听父亲说起陈玄风、梅超风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风的闺名,至于“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两句,是她桃花岛试剑亭中的一副对联,其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桃花岛弟子无人不知。她自知武功远不是梅超风敌手,谎称父亲到来。梅超风果然一吓之下放了郭靖。

  梅超风想起黄药师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脸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见到黄药师脸色严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软,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颤声道:“弟子罪该万死,只求师父可怜弟子双目已盲,半身残废,从宽处分。弟子对不起您老人家,当真猪狗不如。”她自与黄药师相别,记着师父对自己的慈爱恩义,孺慕之念,无时或忘,此时虽怕见师父,但欣喜之情,更胜畏惧,说道:“不,师父不必从宽处分,你罚我越严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总是见她犹如凶神恶煞一般,纵然大敌当前,在悬崖上落入重围,也仍不以为意,然而一听黄蓉提起她爹爹,竟吓成这个样子,大感奇怪。

  黄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墙外指了指。两人正想跃墙逃出,忽听得身后一声清啸,一人长笑而来,手摇折扇,笑道:“女孩儿,我可不再上你的当啦。”

  黄蓉见是欧阳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给他见到了,可就难以脱身,转头对梅超风道:“梅师姊,爹爹最肯听我的话,待会我给你求情。你先立几件功劳,爹爹必能饶你。”梅超风道:“立什么功?”黄蓉道:“有坏人要欺侮我,我假装敌不过,你给我打发。爹爹一会就来,见到你帮我,必定欢喜。”梅超风一听,登时精神大振。

  说话之间,欧阳克也已带了四名姬妾来到眼前。

  黄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风身后,只待她与欧阳克动上了手,便乘机溜走。

  欧阳克见梅超风坐在地下,披头散发,全身黑黝黝的一团,哪把她放在心上,折扇轻挥,径行上前来拿黄蓉,突然间劲风袭胸,地下那婆子伸手抓来,这一抓劲势之凌厉实生平未遇,大骇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击去,同时急跃闪避,只听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数声连响。欧阳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为两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尽数毙命,每人天灵盖上中了一抓,头顶鲜血和脑浆从五个指孔中涌出。敌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罕见罕闻。

  欧阳克惊怒交集,见这婆子坐着不动,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时减了,展开家传“神驼雪山掌”,身形飘忽,发掌进攻。梅超风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挟着嗤嗤劲风,欧阳克怎敢欺近身去?

  黄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听身后哇哇狂吼,侯通海挥拳打来。黄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见即可打到她肩头,正自大喜,总算脑筋还不算钝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软猬甲利器,大叫一声,双拳急缩,啪啪两响,刚好打中了自己额头的三个肉瘤,只痛得哇哇大叫,又怎有余裕去拉她头发?

  片刻之间,沙通天、梁子翁、彭连虎诸人先后赶到。

  梁子翁见欧阳克连遇险招,一件长袍给对手撕得稀烂,已知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哇哇怒叫,上前夹攻。沙通天等见梅超风出手狠辣,都感骇然,守在近旁,俟机而动。均想:“什么地方忽然钻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婆娘?”彭连虎看得数招,失声道:“是黑风双煞!”

  黄蓉仗着身子灵便,东躲西闪,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头发?黄蓉见他手指不住抓向她头顶,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丛后一躲,反过手臂,将蛾眉钢刺从脑后插入了头髻,探头出来,叫道:“我在这里!”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头顶抓去,叫道:“这可抓住了你这臭小……啊哟,啊哟!师哥,臭小子头上也生刺……刺猬!”手掌心被蛾眉钢刺对穿而过,只痛得双脚大跳。黄蓉笑道:“你头上三只角,斗不过我头上一只角,咱们再来!”侯通海叫道:“不来了,不来了!”沙通天斥道:“别嚷嚷的!”忙赶过去相助。

  这时梅超风在两名高手夹击之下渐感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着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现下和她联手共抗强敌,且依她之言便了,俯身抱住她两腿。梅超风左手挡开欧阳克攻来一掌,右爪向梁子翁发出,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来她不能动,要我帮手。”抱起梅超风放在肩头,依着她发声指示,前趋后避,迎击敌人。他身躯粗壮,轻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风又不甚重,放在肩头,浑不减他趋退闪跃的灵动。梅超风凌空下击,立占上风。

  梅超风念念不忘内功秘诀,一面迎敌,一面问道:“修练内功时姿式怎样?”郭靖道:“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风道:“什么是五心向天?”郭靖道:“双手掌心、双足掌心、头顶心,是为五心。”梅超风大喜,精神为之大振,刷的一声,梁子翁肩头着抓,登时鲜血迸现,急忙跃开。

  郭靖上前追赶,忽见鬼门龙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帮同师弟擒拿黄蓉,心里一惊,忙掮着梅超风飞步过去,叫道:“先打发了这两个!”

  梅超风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后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缩。岂知梅超风手臂跟着前伸,已抓住他后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天灵盖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软,动弹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

  【注】

  一、有论者认为“华山论剑”之说不当,盖五大高人无一使剑,所比者亦非剑术剑法。殊不知国人用语文雅,常虚指以代实物,如请人“吃饭”,并非当真飨以白饭三大碗,而是鸡鸭鱼肉,美酒佳肴,反而并无白饭;广东人“饮茶”,往往盛设点心,虾饺、烧卖、炒面、粽子,不一而足,且有白兰地、威士忌;扬州、苏州人“吃茶”,以汤包、豆腐干丝为主,茶水反成次要;英国人说“Please come to have a cup of tea.”(请来喝杯茶),吃的是饼干、甜饼、三文治、肉片、威士忌、果汁、啤酒,喝的咖啡多过红茶。中国古人说“讨庚帖”是求亲;“雁奠、纳采”是订婚;“拜天地、拜堂”是正式举行婚礼,并不是向厅堂叩头,“洞房花烛”是新郎新娘成亲,并不是点一对花花蜡烛;与人“谈天说地”,并非谈论天上日月星、地下山河海,而是无所不谈,往往不涉天地;说人“是非”,亦非评论旁人“是否信仰真理或信了邪教”,而是谈论别人之“男女关系、贪污腐败”;所谓“打擂台”,也不是对着木搭之高台拳打脚踢,而是与人比武。“论剑”乃雅称,并非当真须长剑短剑,口论舌辩也。“诸葛亮舌战群儒”,自不是诸葛亮伸出舌头,发内功与人的舌头打架。

  二、台湾有论者认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乃练内功之初步入门功夫,初学者必知,梅超风不必问。殊不知“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在道家至少用于三处,一用于修习内功,各门派传习不同;二用于修炼内丹,求长生不老;三用于还丹求仙。《钟吕传道记》记钟离权向吕洞宾传授“三花(阳)聚顶、五气朝元”之法:“吕曰:炼形之理,既已知矣,所谓‘朝元’者,可得闻乎?钟曰:大药将就,玉液还丹而沐浴胎心,真气既生以冲玉液上升,而更改尘骨而曰玉液炼形,及夫肘后飞起金晶河车,以入内院,自上而中,自中而下,金液还丹以炼金砂,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乃炼气成神,非止于炼气住世而已。所谓‘朝元’者,古今少知,苟或知之,圣贤不说。盖以是真仙大成之法,默藏天地不测之机,诚为三清隐秘之事,忘言忘象之元旨,无问无应之妙道,恐子之志不笃,而学不专心不宁而问不切,轻言易语,反我有漏泄圣机之愆,彼此各为无益。”此后吕洞宾坚决请问,钟离权遂加传授,大法精微奥妙,我辈凡人不懂矣。以吕洞宾求仙之诚,钟离权尚不轻易指点,可见所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决非简单入门功夫,道家修习内功,常与求仙之术混同。作者不信长生不老,亦不信炼丹可以成仙,于此全不置信,亦不信初学内功者能精通其义。梅超风匆忙乱问,郭靖一知半解而乱答,相信“轻言易语,彼此各为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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