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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黄沙莽莽(2)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说到救人吗,虽然不易,却也难不倒英雄好汉。贫道的主意却还要难得多,费事得多。”柯镇恶道:“还要怎的?”

  丘处机道:“那两个女子都已怀了身孕,救了她们之后,须得好好安顿,待她们产下孩子,然后我教姓杨的孩子,你们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听他越说越奇,都张大了口。韩宝驹道:“怎样?”丘处机道:“过得一十八年,孩子们都十八岁了,咱们再在嘉兴府醉仙楼头相会,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欢宴一场。酒酣饭饱之余,让两个孩子比试武艺,瞧是贫道的徒弟高明呢,还是七侠的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丘处机又道:“要是七位亲自与贫道比试,就算再胜一场,也不过是以多赢少,也没太大光彩。待得贫道把全身本事教给了一人,七位也将艺业传给一人。让他二人一对一地比拚,那时要是贫道的徒弟得胜,七侠可非得心服口服不可。”

  柯镇恶豪气充塞胸臆,铁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叫道:“好,咱们赌了。”

  全金发道:“要是这时候那李氏已给段天德害死,那怎么办?”

  丘处机道:“这就是赌一赌运气了。天老爷要贫道得胜,有什么可说的?”

  韩宝驹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侠义道该做之事,就算比你不过,我们总也是作了一件好事。”丘处机大拇指一翘,朗声道:“韩三爷说得不错。七位肯承担将郭氏的孤儿教养成人,贫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谢谢。”说着团团作揖。朱聪道:“你这法子未免过于狡狯。凭这么几句话,就要我兄弟为你费心一十八年?”

  丘处机脸上变色,仰天大笑。韩小莹愠道:“有什么好笑?”丘处机道:“我久闻江南七怪大名,江湖上都道七侠急人之难,真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岂知今日一见,嘿嘿!”韩宝驹与张阿生齐声道:“怎样?”丘处机道:“只怕有点儿有名无实,见面不如闻名!”江南七怪怒火上冲。韩宝驹在板凳上猛击一掌,正待开言,丘处机道:“古来大英雄真侠士,跟人结交是为朋友卖命,所谓‘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只要是义所当为,就是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什么?可不曾听说当年荆轲、聂政,有什么斤斤计较。朱家、郭解扶危济困、急人之难,不见得又讨价还价了。贫道虽然不肖,却也想学一学古人。”听了这番抢白,朱聪是读书人,知道史记《游侠列传》上所述古时的侠士行径,不由得心下惭愧,当即扇子一张,朗声道:“道长指点得不错,兄弟知罪了。我们七怪担当这件事就是。”

  丘处机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后的今日正午,大伙儿在醉仙楼相会,让普天下英雄见见,谁是真正的好汉子!”袍袖一拂,满室生风,当即扬长出门。

  韩宝驹道:“我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给他躲进了乌龟洞,从此无影无踪,那可要大费手脚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没受伤,当下抢出山门,跨上追风黄名驹,急去追赶段天德和李氏。朱聪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认得他们啊!”但韩宝驹性子极急,追风黄又是马如其名,果真奔驰如风,早去得远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头见寺里没人追赶出来,才稍放心,奔到河边,见到一艘小船,跳上船头,举刀喝令船夫开船。江南水乡之地,河道密如蛛网,小船是寻常代步之具,犹如北方的马匹骡车一般,是以向来有“北人乘马,南人乘船”之说。那船夫见是个恶狠狠的武官,哪敢违拗,当即解缆运橹,摇船出城往北。

  段天德心想:“我闯了这个大祸,若回临安,别的不说,我伯父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只得且到北边去避一避风头。最好那贼道和江南七怪都伤重身死,我伯父又气得一命呜呼,那时再回去做官不迟。”督着船夫一路往北。韩宝驹坐骑脚程虽快,但他尽在旱道上东问西找,自然寻他不着。

  段天德连转了几次船,更换了身上军官装束,勒逼李萍也换了衣衫。十多日后过江来到扬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顿个处所,以作暂居之计,说也凑巧,忽听到有人在向客店主人打听自己的踪迹。段天德大吃一惊,凑眼从门缝中张望,见是一个相貌奇丑的矮胖子和一个美貌少女,两人都是一口嘉兴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扬州掌柜不大懂两人言语,双方一时说不明白,忙拉了李萍,从后门溜出,李萍张口欲叫,段天德伸手按住她嘴,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忍着自己断臂剧痛,忙雇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运河北上,一口气到了山东境内微山湖畔的利国镇。

  李萍是乡村贫妇,粗手大脚,容貌本陋,这时肚腹隆起,整日价詈骂啼哭,段天德虽是下流胚子,对之却不起非礼之心。两人日常相对,只是相打相骂,没一刻安宁。段天德的右臂给丘处机打断了臂骨,虽请跌打医生接上了骨,一时却不得便愈,他虽是武官,但武艺低浅,又只剩单臂,李萍出力和他厮打,段天德也极感吃力。

  过不了几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里悄悄躲过,不料李萍得知来了救星,高声大叫起来。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打了她一顿,李萍拼命挣扎呼叫,虽然没让韩宝驹、小莹兄妹发现,却已惊险之极。

  段天德带了她同逃,本来想以她为质,危急时好令敌人不敢过于紧逼,但眼前情势已变,心想自己单身一人易于逃脱,留着这泼妇在身边实是个大大的祸胎,不如一刀杀却,干手净脚,待韩氏兄妹走后,当即拔出刀来。

  李萍时时刻刻在找寻机会,要与这杀夫仇人同归于尽,但每到晚间睡觉之时,就给他缚住了手足,不得其便,这时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祷:“啸哥,啸哥,求你阴灵佑护,让我杀了这个恶贼。我这就来跟你相会了。”暗暗从怀中取出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这短剑她贴肉而藏,倒没给段天德搜去。

  段天德冷笑一声,举刀砍将下来。李萍死志已决,丝毫不惧,出尽平生之力,挺短剑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觉寒气直逼面门,回刀一挑,想把短剑打落,哪知短剑锋利已极,只听得当啷声响,腰刀断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剑剑头已抵向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骇,往后便跌,嗤的一声,胸前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大缝,自胸至腹,割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只要李萍力气稍大得半分,已遭了破胸开膛之祸。他惊惶之下,忙举椅子挡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杀你!”李萍这时也已手酸足软,全身乏力,同时腹内胎儿不住跳动,再也不能跟他厮拚,坐在地下不住喘息,手里却紧紧抓住短剑不放。

  段天德怕韩宝驹等回头再来,如独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对头泄露自己形迹,忙逼着她上船又行,仍沿运河北上,经临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内。

  每次上陆小住,不论如何偏僻,过不多时总有人找寻前来,后来除了那矮胖子与女子之外,又多了个手持铁杖的盲人。总算这三人不认得他,都是他在暗而对方在明,得能及时躲开,却也已险象环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头痛事,李萍忽然疯癫,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大声胡言乱语,引得人人注目,有时扯发撕衣,怪状百出。段天德初时还道她迭遭大变,神智迷糊,但过了数日,猛然省悟,原来她是怕追踪的人失了线索,故意留下形迹,这样一来,要想摆脱敌人的追踪可更难了。这时盛暑渐过,金风初动,段天德逃避追踪,已远至北国,所带的银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穷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当初在临安当官,鱼肉老酒,钱财粉头,那是何等快活,没来由地贪图了人家一千两银子,到牛家村去杀这贼泼妇的恶强盗老公,却来受这活罪。”他几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转念更想,总是不敢,对她暗算加害,又没一次成功。这道护身符竟变成了甩不脱、杀不掉的大累赘,反要提心吊胆地防她来报杀夫之仇,当真苦恼万分。

  不一日来到金国的京城中都大兴府,段天德心想大金京师,地大人多,找个僻静所在躲了起来,只消俟机杀了这泼妇,仇人便有天大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他满肚子打的如意算盘,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走出一队金兵,不问情由,便将二人抓住,逼令二人挑担。这时李萍穿了男装,她身材较为矮小,金兵给她的担子轻些。段天德肩头却是一副百来斤的重担,只压得他叫苦连天。

  这队金兵随着一名官员一路向北。原来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随行护送的金兵乱拉汉人百姓当脚夫,挑送行李粮食。段天德抗辩得几句,金兵的皮鞭便夹头夹 脑抽将下来。这般情形他倒也阅历甚多,不足为奇,只不过向来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头,今日却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头而已。皮鞭无甚分别,脑袋也无甚分别,不过痛的是别人之头还是自己之头,这中间却大有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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