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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4)


  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说道:“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是一个浙江人黄梨洲新近作的。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要严加查办。我刚才看了这书,却觉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抚不必多事。”说着翻开书来,说道:“他书中说,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为‘天下奉一人’,这意思说得很好。他又说:‘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这也很对。人孰无过?天子也是人,哪有一做了皇帝,就‘什么都是对、永远不会错’之理?”康熙说了一会,见韦小宝虽连声称是,脸上却尽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小流氓说大道理,他哪里理会得?再说下去,恐怕他要呵欠连连了。”于是左手一挥,道:“你去吧。”右手仍拿着那本书,口中诵读:“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

  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读书,又连连赞好,岂可不侍候捧场?见康熙放下书来,便问:“皇上,不知这书里说的是什么?有什么好?”

  康熙道:“他说做皇帝的人,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却居然说是天下的大公。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觉不对,有些儿惭愧,到得后来,习惯成自然,竟以为自己很对,旁人都错了。”

  韦小宝道:“这人说的是坏皇帝,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他说的就不对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为是鸟生鱼汤,哪一个是自认桀纣昏君的?何况每个昏君身边,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汤。”韦小宝笑道:“幸亏皇上是货真价实、划一不二的鸟生鱼汤,否则的说,奴才可成了无耻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笑道:“你有耻得很,滚你有耻的蛋吧!”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向你求个恩典,请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扬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这番孝心,那是应该的。再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原该回去风光风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来住吧。我吩咐人写旨,给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诰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么名字,去呈报了吏部,一并追赠官职。这件事上次你回扬州,就该办了,刚好碰到吴三桂造反,耽搁了下来。”他想韦小宝多半不知他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这时也不必查问。康熙虽然英明,这件事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韦小宝固然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其实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

  韦小宝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缴了“抚远大将军”的兵符印信;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连祖宗三代,一并由小老婆取名,缮写清楚,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袭荫、土司嗣职事务的“验封司”郎中。

  诸事办妥,收拾起行。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又圣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会,自有种种热闹。他临行时想起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又派亲兵去向郑克塽讨了一万多两银子的“旧欠”,这才出京。

  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津、临清、渡黄河、经济宁。这一日将到淮阴,官船泊在泗阳集过夜。

  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后坐着闲谈。苏荃说道:“小宝,明儿咱们就到淮阴了。古时候有一个人,爵封淮阴侯……”韦小宝道:“嗯,他的官没我大。”苏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过王,封的是齐王。后来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为淮阴侯。这人姓韩名信,大大的有名。”韦小宝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萧何月下追韩信’、‘十面埋伏,霸王别虞姬’,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苏荃道:“正是。这人本事很大,功劳也很大,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都败在他手里。只可惜下场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皇帝为什么杀他?他要造反吗?”苏荃摇头道:“没有,他没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韦小宝道:“幸亏我本事起码得紧,皇上什么都强过我的,因此不会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强过皇上,除此之外,什么都万万不及。”

  阿珂问道:“你哪一件事强过皇帝了?”韦小宝道:“我有七个如花如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个这样美貌的女子来。皇上洪福齐天,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咱君臣二人各齐各的,各有所齐。”他厚了脸皮胡吹,七个夫人笑声不绝。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齐天,你是齐天大圣。”韦小宝道:“对,我是水帘洞里的美猴王,率领一批猴婆子、猴子猴孙,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正说笑间,舱外家人朗声说道:“启禀公爷,有客人求见。”丫鬟拿进四张拜帖。苏荃接过来看了,轻声道:“客人是顾炎武、查继佐、黄梨洲、吕留良四位。”韦小宝道:“顾先生他们,那是非见不可的。”吩咐家丁,接待客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当即换了衣衫,过去相见。

  顾、查、吕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韦小宝相救。那黄梨洲却是初会。吕留良身后跟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行礼相见后,分宾主坐下,吕葆中、吕毅中站在父亲背后。

  顾炎武低声道:“韦香主,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拜访,有件大事相商。泗阳集上耳目众多,言谈不便。可否请你吩咐将座舟驶出数里,泊于僻静无人之处,然后再谈?”

  顾炎武当年在河间府杀龟大会之中,曾受推为各路英雄的总军师,在江湖中声誉甚隆,韦小宝对他一向佩服,当即答应,回去向苏荃等人说了。

  苏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座船跟着过去,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接应。”

  韦小宝想到要跟着顾炎武等到“僻静无人之处”,心下本有些惴惴,有七个夫人随后保驾,就稳妥得多了,连声叫好,吩咐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所在饮酒赏月,韦公爷雅兴来时,说不定要做几首好诗,其余从舟仍泊在泗阳集等候。

  韦小宝回到大船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平野空阔,皓月在天,四望无人,韦小宝吩咐下锚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的诗兴。

  待舟中更无旁人,顾炎武等这才又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德。韦小宝谦逊一番,跟着说起吴六奇和陈近南先后遭害的经过,众人相对唏嘘不已。

  顾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韦香主贪图富贵,戕师求荣。吕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却知决计不确。想我们三人和韦香主素不相识,韦香主竟肯甘冒奇险,杀了吴之荣那厮,救得我们性命,以这般义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杀害恩师?”

  查继佐道:“我们听江湖上朋友说起此事的时候,总是竭力为韦香主分辩。他们却说,鞑子皇帝圣旨中都这样说,难道还有假的?可是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种种作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来英雄豪杰,均须任劳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贤,尚有管蔡之流言,何况旁人?因此韦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韦小宝听不懂他说什么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诺诺。

  吕留良道:“韦香主苦心孤诣,谋干大事,原也不必在这时求天下人谅解。只要最后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大家自会明白先前是错怪了你。”

  韦小宝心想:“我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做出来?啊哟,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们来个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门儿给闩上了。”说道:“兄弟本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做出事来,总是两面不讨好。兄弟灰心得很,这次是告老还乡,以后是什么事都不干了。”

  吕毅中见他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一两岁,居然说什么“告老还乡”,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顾炎武等也都觉得好笑,相顾莞尔。

  黄梨洲微笑道:“韦香主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无知之徒的一时误会,那也不必计较。”韦小宝道:“这个较是要计一计的。黄先生,你做了一部好书,叫做……叫做明……明阿姨什么什么花花绿绿的?”黄梨洲大为奇怪:“这人目不识丁,怎会知道我这部书?”说道:“是《明夷待访录》。”韦小宝道:“是了,是了。你这部书中讲到有个美貌姑娘,叫做明明阿姨吗?又有许多话痛骂皇帝的,是不是?”

  黄梨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连这人都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场大大的文字狱。”

  顾炎武道:“也不是骂皇帝。黄兄这部著作见解精辟,说明为君之道,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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